西芳寺为位于日本京都市西京区的临济宗寺院。别称苔寺。山号洪隠山。本尊阿弥陀如来。以“古都京都的文化财”的一部分而列入世界遗产名单。——From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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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正午,告别渡月桥的风光,我自岚山匆匆向南而来。苔寺与铃虫寺是公车的末站,也是京都洛西城市格局的尽头。周围街巷十分清寂,在此下车者多与我抱有相同目的地。一个月前有幸预约到西芳寺的抄经参拜,生怕耽搁,双手捧着寺中寄回的入园明信片,眼看时间其实还早,是自己有些诚惶诚恐了。
西芳寺外仅有三家很小的茶屋,就像专为收留等候者而设。点了一份简单的山药泥荞麦面,白色的山药泥上点缀着绿色海苔,此苔如彼苔,应景也应心境。只是味道十分普通,或许是心思已经飘远不再菜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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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日本接触心经始于镰仓长谷寺,至今印象颇深:在日本最大木质观音像前有一处“一字一石经”——顾名思义,拜谒者可用毛笔将《般若心经》中的一个字写在石子之上,再将字石汇集一处。我写了“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的“如”字。写就投石的片刻,仿佛置身一篇流动生长而未穷尽的经文之中。也算就此种下了写经的缘分。
而如今造访西芳寺,来者却需要实实在在于案前抄写字的完整心经——放弃匆匆来去的游人心态,将时间投注于一笔一划的体验之中,再去“随心所欲地拜满庭的苍苔”。流程繁复而周折,却为西芳寺带来了神秘的吸引力。
因抄经、参观人数往往饱和,还需提早邮寄明信片申请,并由寺院安排时间再寄回确认。对于互联网时代习惯了即时反馈的现代人,实需耐心与缘分才能最终到此。于是不免有了开篇紧张不安的一幕。
而寺院做如此规定,并非是出于“禅”的仪式或者教义要求——教导我们的是我们自身,于此写经只是照见内心的途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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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翻译成英文是ZEN。
ZEN的思想,通过日本宗教学者铃木大拙的阐释与推广,已在西方世界获得广泛的认可与蓬勃生命力,这是菩提达摩最初将禅宗传入中国时所难以想象的未来图景。无论我们把它归结为禅自身的特质魅力,或后人现代性的解读升华力量,无法否认,登临世界思想舞台的ZEN已不再是中国土壤里最初的那颗种子,而是一株枝叶繁盛的东方哲学之树。
金基德在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中展现水上浮孤寺,运用充满隐喻的门扉与船、动物与自然。小和尚于人生的四季感知喜乐悲苦,再遁轮回重生。这又是韩国人对禅的解读。
其中“秋”篇章的高潮一幕——在凡间犯下杀人罪行的小和尚逃回庙里,缉凶警察随之而至;临别时老和尚用猫尾蘸墨写下般若心经,让小和尚用杀人的刀雕刻——飘逸的汉字于镜头之中极具张力。
禅已成东亚文化的共同精神归属,并承担着电影的绝对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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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时刻已到,我与其余参拜者于众妙门集结,一一递上明信片入寺。抬头只见一株樱花盛开。入寺的第一步骤是缴纳日元参拜费领取《般若心经》功课,并一张西芳寺庭园图,再入本堂抄写经文。
同一期西芳寺的拜谒者西方面孔尤其多,中国人反而寥寥。虽是异国而来,在写经大殿之上,见跪坐、几案、毛笔、墨汁、繁体经文……这些远非中国年轻人日常所接触的文化,却有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归属感。
(上图:抄经所在的本堂,西来堂,得名来自于西芳寺早期持奉的净土信仰)
(上图:西来堂内部)
而西方人到此,则大多是自备自来水笔,甚至有些不能盘坐,需移步至殿外屋檐下特别设置的桌椅处。而佛经的文句智慧下笔如咒语。即便艰涩如此,他们仍钟情来此履行着心目中的“禅修”,足见ZEN于西方世界的魔力。我非鱼,不知其乐,但想这迥然的修行体验,或只是禅给予我们彼此不同的看世界的眼睛。
抄经伊始,有僧袍庄严的和尚领诵心经,而后自行完成抄写、文末祈愿。无论是匆匆而就,或是像我一样一笔一划直写到天荒地老殿堂空无一人,都全凭内心,无人过问。
跪坐久了,双腿发麻,蹒跚至阿弥陀如来之前纳贡,把自己的一页押在一摞经纸之上,有风忽来,盈满一室,纸页刷刷翻动作响。经过写经的沉与寂,万物的生与息再途径眼耳鼻舌身意,都更清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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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芳寺供奉的阿弥陀如来是净土信仰的代表,这座禅宗寺院至今保有着原初净土庭园骨架,而寺名也曾是极具净土“西方极乐”意味的“西方寺”。而净土信仰极盛而衰后庭园一度沉寂荒芜,五百年后再开园已成遍布苔原的秘境。
公元年,西方寺庭园被梦窗国师变废为兴,并改寺名“方”成“芳”,净土之末日感幻化为草木之清气,堪称神来之笔。如今庭园以种苔藓覆盖。丝丝扣扣附着大地的背景角色,蔓延过人间兴亡衰破,竟成了园林魅力之源。
梦窗疏石,是镰仓、室町幕府时期的禅师、书画家、园林家,身体力行的将禅的思想注入到有形的造园之中。他的美意识驾驭了日本的当下与后世。西芳寺即是梦窗的禅宗庭园发轫之作,前承净土式庭园的池泉,后启中世繁盛的枯山水——足利幕府时期建造的金阁寺庭园、银阁寺庭园皆复刻于此。入园,有如踏进历史一笔绚烂的剖切面。
西芳寺庭园分上下两个部分:下有黄金池庭园,以池为中心,环有树林、苔藓穿梭洄游,虽托生于净土池泉的结构,却重塑了闲寂、枯淡的禅之意境;上有洪隐山枯山水庭园,严肃而苍峻,以洗练的笔法,隐喻唐代禅僧亮座主的典故。两庭的转承接引又如千年前的伏笔。
园内景致黄金池、湘南亭、谭北亭、无影塔、合同船、琉璃殿等名字悉数出自中国南宋禅师编辑的《碧岩录》——“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船,琉璃殿上无知识。”
游人的动线自下而上,自流动之水走上严峻之石,自极乐幻境走向隐逸禅境,草木国土,悉皆成佛,抽身而出时才恍然得悟。
(上图:元代画家倪瓒《容膝斋图》,绘于年,几乎是与西芳寺庭园同时完成的禅意作品,虽隔绝中日两地,竟流露冥冥相近的气质。)
(上图:南宋画家马远《独钓寒江图》,画面只有一介渔舟。马远画通常只有“一角”的样式,极具禅的精神,为日本禅匠所青睐。)
“十年画竹,此身化为竹,而后化竹,皆忘竹,即得其妙,神动天随。”
将西芳寺俗称为苔寺,只强化了它表面最繁盛的“物”,而淡化了禅师造园的美学与精神动因。而与自然的相融一体、以同情之心进入观察对象的生命共呼吸,恰是中国美术带给日本禅匠的精神启迪。当我们看马远、看牧溪、看倪瓒,看宋元文人画面的孤绝与闲寂,看对“贫”的满足感,便能穿越而至日本禅庭的信仰憧憬之中。/完/
延伸:关于“净土庭园”,欢迎参看专栏另一篇:
平等院
末日净土与凤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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