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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妙美文乡愁四题顾晓蕊

 

乡愁四题

■顾晓蕊

回不去的故乡

春日夜晚看吴冠中的画:黑瓦白墙的屋舍,房前房后种有树,几抹乱红,繁花点点;低矮的院墙外,种有数行青竹,竹高而直,青碧喜人;到处充盈着绿意,那一汪汪绿,似要从树干上枝叶间流淌出来;村外一条清碧明澈的小河,终年潺潺流淌,护佑着宁谧的村庄。

这水墨浸染的村庄,曾浮现在我梦中——在一棵树的召引下,沿着花香,我又回到故乡。然而,如此美好的情境,只可在梦中寻得。少小离家,我游走于不同的城市,故乡已淡出记忆。尤其近年来,祖父母相继离世,回乡的次数就更少了。

按乡下的风俗,父母会在清明前回乡扫墓。以往父母想到我忙,并不勉强随行,我也嫌路上颠簸,找理由推脱。而今年父亲打来电话,话语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定。

长途车驶进县城后,拐到一条坑洼土路。车颠得厉害,拥挤的车厢中飘浮着一股咸湿难闻的气息。终于下了车,在岔路口等三轮车时,父亲说,你来领路吧!我四下眺望,一时愣怔在那儿,不知该往哪边走。

我和你妈年纪大了,记性已不如从前,说不定以后回来,就全靠你带路了。唉……父亲的叹息似一阵风,在我的心湖上荡起细小的涟漪。

我一脸羞赧地望过去,父母鬓间掺杂不少白发,恍若秋日苇塘中的芦花。为掩饰窘迫,我低声辩解道,回老家的次数本来就少,车厢里气味难闻,又颠得七晕八素的,哪还顾得上记路。

这是借口,连自己也觉牵强。还有句没说出的,那便是,记忆中的故乡已沦陷在时光深处,一切都变了模样。

中原腹地有个叫竹园的村子,是我的衣胞之地。村中的孩子们,一茬一茬地长大,之后逃离土地,到城市中寻梦。而今,它与附近的村庄有愈来愈相似的面孔,像一位老人皱纹遍布憔悴的脸。

这不是我童年的那个村庄,我曾一次次透过被岁月淘洗的记忆以及父亲散乱的回忆,试着去打碎、拼接、还原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故乡。

在记忆里,树是村庄的灵魂。家家户户院里种有桃树、杏树、石榴树、樱桃树等,墙角植有青竹。院落之间的空地,都栽上泡桐树、洋槐树、杨树、榆树,村后,还有一大片青茂的竹林。“风吹梅蕊闹,雨红杏花香。”“窗前一丛竹,清翠独言奇。”“砌下梧桐叶正齐,花繁雨后压枝低”……

我家老屋门前种有一棵杏树,一棵桃树。父亲是位军人,常年驻守海岛,这两棵树是他在我和弟弟出生后,回家探亲时栽下的。在母亲温柔目光的抚摸下,它们不断抽枝绽叶,只几年工夫,就超过了我的个头。春天来时,杏花落了桃花开,小院的春天是醉人的。

听父亲说,早年乡下有土匪出没,为防乱世遭劫,村子四周筑有寨墙,墙外挖有护村河。再后来,寨墙被拆毁,十几米宽的壕沟还在。我隐约记事起,春长雨水多。雨一旦下起来,跟天漏了似的,得下上一两天。水恣意流淌,护村河沟、村里的大坑、田间的水渠,都溢满了水。村庄被水分隔开来,成为汪洋中的一个个小岛。

我家前面有个大坑塘,水总是满的。有一年,父亲休假归来,在塘里种上了荷花,第二年春暮夏初,青碧的荷叶挤了半塘。母亲常到塘边洗衣服,棒槌一下下用力敲着。塘边有株粗大的紫藤树,紫藤花盛开时,远看宛如一片紫云。我喜欢坐在藤条上荡秋千,仰头向上看,觉得好似荡进云彩里。

村庄古朴中透出几许灵气。春日的清晨,村民在鸟儿的啁啾声中醒来,去往田间劳作;傍晚时分,他们蹚着花香缓缓归来。这时,放牧的孩子也回来了,他们会缠着大人,去河沟里、水渠里叉鱼。叉上的鱼洗好,用清水煮了,放点盐、葱花,一碗熬得泛白的清香鱼汤,就着灿黄的苞米面饼子,就是一顿美餐了。

乡里人的心,是简朴而天真的。到田地里做活,屋门从不上锁,没听说谁家丢过东西。做饭时,发现少盐缺醋,便去邻家借来。飘荡在村庄上空的炊烟也如人一般,在相互凝视中袅袅起舞,或干脆纠缠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树绕村庄,水满陂塘”的景况一去不复返了。成片成片的竹子被毁掉,村中大树多被齐腰砍断,壕沟水渠填了土,坑塘中的水也干涸了。前几年回乡时,我绕塘而行,怎么也找不到那片紫藤花云。

炊烟远去了,灶台被燃气灶取代,面对一大桌饭菜,却再也品不出故乡的味道。村中的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有人用攒下的钱,在村中盖起气派的两层小楼,红漆木门上挂着把沉重的大锁。他们脚步匆匆地来去,将空荡荡的房子以及漫无边际的孤独,留给老人和孩子。

那天,我最终还是紧随父母回到了故乡。老屋已然苍老,院内静立着一株杏树,并非早年那一株,却带着熟稔的旧日气息。有风吹来,片片杏花落。我伫立树下,凝望一地花瓣,心里充溢着深深的忧伤。

或许多年前那个夏日,我扯着母亲的衣襟,踏上北去的列车,就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故乡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那里的山石草木,跟一个人的精神成长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而今,记忆就这么断裂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故乡已消逝在岁月的拐角处。

柔软时光

在海岛上居住的日子,是一段柔软得近乎奢侈的时光。

那些年间,每天下午悠扬的钟声响过,我便像冲出樊篱的鸟儿奔向海边,沿着狭长的水岸朝家走去。母亲曾叮咛放学走大路,不要离海太近,她的话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我喜欢沿着岸边走,边走边眺望大海,小小的心,快乐得像一只张满的帆。

海水蓝得梦幻,蓝得澄澈,荡着令人迷醉的光泽。幽邃的海面上,不时有浪花溅起,如千万朵白莲绽放,旋开旋落。彼时我眼中的大海,比一万个故乡的水塘还要大还要美,我甚至庆幸逃离了故乡。

初夏的一天,母亲带着我随军去往海岛。在老式绿皮火车上,母亲默默啃嚼着冷硬的窝头,却大方地买了块面包,递给我当晚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面包,焦灿灿的,又软又香。

从初见大海时的惊诧,到后来每日与海相伴,大海成了我难舍的依恋。有时走着走着,霞光如透明的薄纱落在海上,晕染出或浓或淡的胭红,水面泛起瑰丽奇异的波光,常引得我一阵遐想。

到了一栋废旧的欧式小楼前,抬头侧望,楼顶盘旋着成群的海鸥,在一排破损的窗户间飞进飞出,它们羽翼洁白,身子轻盈,是可爱的海精灵。那时只知道,小楼跟一处历史的伤口有关。小楼向来大门紧锁,我从未进去过,总觉得隐藏了许多秘密。

痴望一会儿,霞光逐渐散去,有轻柔的凉意升起,该回家了。沿着小楼北侧的石板路向上走不远就到家了,我不急着进屋,扭身钻进菜园里。

在海岛上住下后,母亲在绣花厂谋到一份工作。但她似乎对土地有天然的亲近感,说这一大片地要搁家乡是宝地,这么荒着可惜了,不如辟出种菜。她那拈绣花针的手,锄起地来同样灵巧,一园子的菜,被莳弄得青幽幽、水汪汪的。

踏进飘香的菜园,我如鱼儿游在水中般自在,顺手拧下根黄瓜,在手心转几下,便大口嚼起来。园子里有蝴蝶、蚂蚱、磕头虫、花大姐……我左扑右抓,追得满园子跑。来来回回折腾一阵儿,玩累了,将篱笆上的花摘几朵,胡乱斜插到头上,这才转回屋去。

我家掩映在绿瀑布般的爬墙虎中,宛如童话中的小屋。屋后有山,山的后面仍是山,岛由三座山抱合而成。苍郁的密林里,是一片清幽的好去处。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趁家人午睡,我揣本书悄悄出门,奔往山后的丛林。

森林里草木蓬勃,空中弥散着潮湿的气息。林中树木有的已有百年,树干虬劲粗大,铺下一地浓阴。我坐在一棵老树下,欣然翻起书来。我已忘记了书名,书中提到一个“丢了故乡的人”。我被这句话击中,歪头回想着故乡的模样。记忆的珠链兀然断掉,一片模糊,似乎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这让我忧惧与不安,连那些清浅的欢乐时光,也变得不那么真实了。想起母亲说过,在山后有一片青青的竹林,跟故乡的竹林一样丛密而幽静。我中了魔似的想去寻找那片竹林,好像只有到那里,才能拨开缠绕心头的薄雾。

我奔行在一片绿意中,越过荆棘、青草与苔藓,走得太累了,倚着树喘息。一扭身,忽看见一条蛇,尺余长,灰白花纹,诡异地蜿蜒爬行。我恐惧极了,两腿绵软,蹲下身不敢动弹,直到它窜入草丛。

我起身继续孤独地走了许久,在树林里转了又转,没有发现竹林。竹园,竹园,我默念着故乡的名字,心中满是怅然。往回走时,身上的力气似被卸掉,仓促间,脚下一滑,身子沿着陡崖快速地向前滑去。突然,被一株长在崖边的野桃树拦住,树上结满青涩的小桃。我抱着树,身子紧紧地依偎,漫出一脸泪。

蓦然间,往事翻涌而出。千里之外的故园,门前也有一株桃树,这难道是一个暗示,或是一种隐喻吗?

到家时天色已黑,我急促地推门进屋,多想将这一路的惊魂凶险,全都诉与母亲。母亲正在做饭,回头看我一眼,轻淡地说,你可回来了,准备吃饭吧!在母亲看来,那是个寻常的下午,我的话被挡在唇边,也就不想说了。

那夜,我携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入睡,身体里似汹涌着一股暗流。第二天醒来,忽觉自己长大了。

我16岁那年,随父亲转业回到内地小城。无数个寂静的月夜,我梦见自己漫步在海边,聆听着阵阵波涛声,雪白的浪花、轻柔的沙滩、低飞的海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十余年后的一天,我回到梦绕魂牵的海岛。依旧沿着岸边走,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沿途充斥着嘈杂的叫卖声,随处可见花园式景观,却少了未凿的天真,昔日宁静幽僻的小岛,已成为喧闹的旅游胜地。

那栋神秘的欧式小楼大门敞开,楼顶不见成群飞舞的海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楼内有厚厚的鸟粪,还会有海鸥蛋,却失望地发现里面空荡荡的。站在一扇窗前朝远处眺望,偶见两三只海鸥,受到惊吓似的,将白色的身影射向天空。

海岛,我的第二故乡,曾一度是我精神上的原乡。而今,它已隐匿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那些柔软的旧时光,带给我多少欢欣愉悦,这一刻,却轻轻触荡着我的心,漾起一波波愁伤。

荷花的心

读清代文人沈复的《浮生六记》,记下了荷花茶。想象中,夏日的月夜,一个叫芸的聪慧俏皮女子,一路轻拈裙角,绕过回廊到荷塘边,将裹有茶叶的小纱囊放置晚含的花心芯,翌日晨起取出,用泉水冲泡,轻啜一口,慢慢饮下,啊呀——香韵清绝。

有一回饭桌上,我讲给母亲听,她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小云?是哪个村的闺女?什么荷花茶?”我“扑哧”乐了,一口汤差点喷出。

母亲年轻时家境贫寒,高小没毕业便休学务农,自然不知道林语堂眼中最可爱的女人——芸娘,但她也是个灵慧的人。不然,当年父亲那么俊朗的年轻军官,怎会与相貌平平的她一见定情,并于回乡探亲时,为她植下一塘清荷。

那些年,父亲每年在家只停半月,将生活的担子抛给母亲。母亲长年深嗅着泥土的芬芳,田里的活,家里的活,够让她费心劳神的,但她从无责怨。距院门十几步远是荷塘,母亲洗衣服做针线活,都喜欢去荷塘边。

盛夏时节,一片片清碧的荷叶,映衬着亭亭玉立的荷花,微风过处,花叶摇曳。空闲时,母亲坐在大槐树下绣花,绣一会儿,抬头望向荷塘,眼波柔成一汪水。家里的门帘、窗帘、床单上,都绣上了朵朵清荷,屋中似缠绕着芳香。她对荷花是钟爱疼惜的,从不轻易采摘,也不允许村里的孩子乱采。

我那年六岁,一天,趁母亲去地里忙活,跟几个玩伴到塘边,摘下荷叶撑在头顶当伞。几个人绕着荷塘跑,玩腻了,把荷叶随手丢掉,划着大木盆采莲蓬。剥去外面的青衣,露出嫩生生的莲子,咬一口,涩且苦,并不好吃,我们嘻嘻笑着,干脆用它互相砸着玩儿。

这一切被收工回来的母亲看到,将我狠训一顿。我委屈地嘟哝:“莲子一点都不好吃,有什么用呢?”母亲的目光黯淡下来,幽叹道:“莲子是荷花的心,它的心是苦的。唉!”她的话我听不太懂,但那声重重的叹息,却落在我心里。

第二年夏天,母亲带着我离开乡村,之后的几十年不断地搬家。用母亲的话说,房子越换越大了,心里却空落落的。她不大愿出门,坐什么车都晕,只有脚踩在地上,心里才感觉踏实。母亲还说,城里的马路太硬,硌得脚疼。她的脚趾骨节变粗大,将鞋子都撑变形了。

母亲的话语中,有近乎挑剔的执拗。可一说回乡下,她便眉眼舒展,一脸的安然和欣悦。我有时觉得并不了解她,就好像不懂得那片土地。

后来的一件事,在我心中掀起微澜。

一天上班路上,走到桥头时,遇到个挑着花担的人,是位面色黢黑的汉子。他用一根扁担挑起两筐荷花,走着晃着,洒下一路清芳。男人身上的衣衫已湿透,不知赶了多远的路,他夹在两筐花中间,被花熏染得人也清爽起来。

看到路上行人渐多,他停下脚步,眼睛在人脸上睃望,显得有些拘谨,又有些期待。

见过胳膊上拐着篮子卖桂花、卖栀子花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挑着担子卖荷花的,我有些好奇地凑上前。粉的、白的半开的花苞,一副羞怯的模样,斜倚在竹编的筐里,散发着令人恍惚的香气。

我掏钱,付钱,买了三枝清荷,抱在怀里到办公室。找来个空瓶子注上清水,放入荷花,整个屋子顿时生辉。

黄昏下班时,我把它们抱回了家,用青花瓶盛水插上,放到客厅窗台上。窗外一浪浪的喧哗被花香过滤掉,我深吸一口气,心中满是清净和安宁。

暗夜中,我又一次跌入熟悉的梦境。城市的路纵横交错,如蛛网,如迷宫,我穿行在一道道街巷,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伸出手来,努力想抓住些什么,摊开来,只有一把空气。

绝望如潮水般袭来,醒来时,天色初亮,趿拉着鞋子去看荷花。

那是个怎样的夜晚,花瓣掉落一地,瓶中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孤独地默立着。原来,在荷花温柔平和的外表下,暗藏着一颗刚烈的心。离开了荷塘,它们拒绝盛放,宁愿从枝头“跳”下,那么坚定、决绝,毫无回旋余地。

绝不妥协闪躲,绝不屈从求全。地上丝绒般的粉红花瓣,宛若一个悲凉的手势,我轻轻地捡拾,心里一惊。那一瞬间,我想到故乡的荷塘。忽而某天,池塘里的水干涸了,满塘的荷花纷落如雨,一夜之间凋零,是多么惊心动魄啊!

母亲对荷花的怜爱,对泥土的迷恋,其实,细想起来,是对大地慷慨馈赠的欣喜,是对温暖乡间时光的珍重。直到多年后,我才悟到。

离开泥土坚实的怀抱,荷花萎谢了,远离了故乡,我终将成为无根的荷花!

乡愁,是与生俱来的胎记

回到故乡时已临近中午,轻轻一推,半掩的绛红色木门敞开了。

踏着青砖路走进院,院子里,一树桃红一树雪白,花开满枝桠。墙边种有数行竹,竹下卧着只猫,光影斜落下来,碎金般洒在它身上。窗下摆一排“花盆”,是些破损的瓷盆、废弃的饮料瓶、豁边的瓦罐等,里面装土种上了花,红红绿绿一片。

“瞧瞧,有个小院子真好!哪像城里的房子,跟鸽笼没啥两样。”母亲感叹道。话音刚落,四婶从西侧灶屋探出身来,面带惊喜地说:“想着清明是要回来的,我做着饭,没听见你们进院,快上屋吧!小四到庄上收粮食,也该回来了。”

她说的小四是我四叔,这栋有院子的两层小楼,是他们简朴温馨的家。

父亲兄弟姐妹六人,两位姑姑远嫁他乡,二叔和三叔家都搬去城里居住,只有四叔一家留在农村。四叔高中毕业后不久结了婚,同龄的年轻人陆续外出打工,他却固执地留在村里,过起田园躬耕生活。农闲时节,他走街串巷地收粮食,收羊毛。靠着勤勉朴诚,生意倒还兴旺,就在前几年翻盖了新房子。

正说着,听到外边响起“嗵嗵”声,是四叔骑农用三轮车归来了。他笑着打招呼,将车开进院停好,许是太渴了,站到竹影里捧着大碗喝水。他略清瘦,皮肤呈古铜色,黑亮的眼睛闪着光,显得沉稳精明。

父亲半开玩笑地说:“小四,到城里做生意吧?”四叔应道:“城里太吵闹了,没乡下自在,再说我留在这,你们还能常回村转转看看。”

终日与青竹为邻,与鸟鸣为伴,他已习惯乡间的清寂。在我看来,四叔是位洞悉人生的乡村智者,任生活怎样艰难不堪,他总是衣衫整洁,皱纹间流淌着水样笑容。纵使有一天,村里的人都走了,四叔说他仍会留下来,做村庄最后的守护者。

四婶拎着竹篮走过来,里面放四个碗,装着馒头、水果等贡品,腋下夹着一沓黄纸。我们跟随她出了门,朝村西北的坟地走去。

几场春雨过后,麦苗拔节般疯长,已尺余高。那片青青麦田的尽头,有两个并排隆起的坟茔,东边的草长得旺盛而茂密,下面躺着我奶奶,她一辈子要强,连旁边的爷爷也要敬让她三分。

那个清贫的年月,奶奶在这片土地上播种希望,她种的麦子、玉米和红薯,都长得比别人家的好。家中有六个念书的半大孩子,饱满坚实的庄稼喂养了他们的身体和心灵。

记得有一年,麦苗刚露头,被几只羊啃了一片,奶奶心里那个气恼啊!她站在地头叉着腰,甩出一嘟噜的骂,把羊羞得躲远了,仍不解气。我那时年纪小,跟去地里玩耍,只觉那腔调忽高忽低,似在唱戏。

那么率直、强硬的一个人,忽然就变老了,瘦成一把骨头。在医院里,她预感大限将至,低声央求父亲:“咱不治了,送我回乡下吧!”

她在田间劳顿一生,最终回归乡野。

四婶把供品端出摆好,四叔点燃黄纸,跪下,磕头,我们也跪下去。四叔用低哑的声音缓慢地说:“爹,娘,俺们来看你们了……”风吹过麦田,像奶奶爽直坦荡的笑声。

人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便意味着踏上奔向死亡的旅程。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一路行走,一路捡拾人生花开的欢喜。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归要离去,化为一缕青烟,或一抔黄土。

夜色沉静时,曾幻想过,到了该挥别的时候,我愿投身于大海,让灵魂在海面上飞翔。“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段行程的开始。”一如电影中的那句台词,把灵魂交给大海,交给海风和涛声。

然而此时,我有些羡慕那睡在泥土中的人。他们以一种从容安详的姿态回归大地,听清风低语,听鸟鸣虫啁,延续着与泥土割不断、舍不下的浓情。

从田间往回走时,见几位老人捧着碗,围坐在屋前空地上,聊着天,慢悠悠地吃着饭。“阿荣回来了?”有位老人认出父亲,起身打招呼。父亲忙迎上前:“您老这身子骨,还挺硬朗啊!”

四叔凑近我说:“这是麻伯,儿子儿媳也都出去打工,家里只剩老人和孩子,那边地上玩泥巴的是他的孙子。”

“这是小蕊吧?快认不出来了!”麻伯的目光转向我。我慌忙点头。麻伯又说,“你小时候可淘了,有次从树上掉下来,摔得不轻,磕破了脑门。”旁边有位大娘插话:“这妮子性子倔,有回为了个什么事,哭着从家里跑掉,躲到玉米地里睡着了,后来被我发现,背回了家……”

我吃惊,诧异,进而生出很深的感动。面前似有一扇窗缓缓打开,穿过岁月的蒙蒙烟云,看到遗失在时光巷陌中的自己。

一个人的性格喜好,往往能在童年经历中找到影子。而我人生某个阶段的“成长密码”,就寄存在这些老人的记忆里。他们如村中的一棵树、一块石或一堵墙,是乡间流年的见证者。

正思绪如潮,麻伯的孙子笑嘻嘻地跑过来,脸上、衣服上、头发上都糊着泥。“等着吧,小泥猴子,到秋天你娘回来,带你进城。”麻伯笑着呵斥道。

男孩明澈的眸子暗了一下,又倏然一亮:“哦,进城喽,要进城去喽。”

我随即一笑,转而想到,一团不起眼的泥巴,到了乡村孩子的手里,成了最神奇的“玩具”,让小小的心获得快乐和满足。在泥土中爬滚成长的孩子,骨血中继承了土地的品性,温厚,淳朴,坚韧。

倘若有一天他离开村庄,是否如我当年,带着些许叛逆与逃离?到了城市后,是否急着甩掉一身土气,甚至连那一口乡音,也嫌又土又难听,想彻底抹掉?是否在一个个城市中游走,在某个午夜梦回时分,恍然惊醒——身处喧哗的闹市,自己始终只是个异乡人?

愁是心上秋,秋是收获的时节。想必古人写下“愁”时,心中默念的是故乡的秋天,还有在秋风中沉思的庄稼。

我年幼离开家乡,本以为对故土的思念,像滴入水中的墨,洇染开来,渐渐转淡。却原来,乡愁,与生俱来,是印刻在身上的鲜明胎记,是一生抹不去的温暖记忆。

顾晓蕊

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等杂志签约作家,文章散见于《青年文学》《散文选刊》《读者文摘(美国)》《读者》等刊物,其作品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等。文章收入各类丛书。出版散文集《你比月光更温暖》《点亮自己,你就是一束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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