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微沙龙12.29活动回顾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一个彼岸图景
.12.29的晚上,我们很开心和傅元峰老师进行了一次关于“文学”的交流,你读微沙龙侧重于友人式的倾听与对话,当天晚上气温很低,然而我们确实又体验到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对于海子来说,那是彼岸的召唤,此岸的我们还原的是一个诗人通过生命写作的方式对自己和他人产生的影响。进一步说“文学”之美学意义上的体验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慰藉和扬升,它不纯然是轻松愉悦的,可能是暗黑的,真实而全面的观照。(以下现场文字纪录由五木整理。)
引
犹滴:
今天我们先来从我手上的这本书《景观的困厄》开始,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阅读之中它给了我一种冲击和共鸣。
傅元峰:
我曾经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研究了整个90年代的小说。就是从那次阅读我发现:在小说当中,自然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后来我看到王安忆说:我们总是返回自然,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是回不去了。因此我想再系统地看看从到年,或者说新文学诞生以来,整个20世纪小说中的自然到底是什么样的,就把它确定为博士论文的题目,因此就形成了这么一本书。当时感觉还是有很多问题没有说透彻,之后论文就一直放在那里。到了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一套丛书,我就把稿子给了他们,最终还是出版了。我的几本书都没有送人,因为都不是我想出的书,我想写一本能够送人的著作。感谢犹滴买了这本书,还认真地阅读了。
当代艰难命题:如何走进自然
傅元峰:
你是我的第一位“显性”读者,我的学生也有阅读这本书,但从没有人主动找我详细谈过。我想,这个问题可能是一种“标本提取”。当时论文答辩时答辩委员问我:只有自然景物有问题吗?(除了自然景物外还有什么可以继续研究?)我说还可以做小说中民俗,修辞的研究,因为它们都是一种客观物。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文学问题。比如说海子,我们讨论自然景物对海子有什么影响:自然景物是否应该对海子的生命负责?(为什么大自然没有治愈海子?)海子在年开始写诗,到年自杀,在这期间有两次走进了西藏,两次进藏对他影响特别大。我本人去甘肃和新疆的过程非常愉悦,这种愉悦感能持续一年,但自然为什么没能治疗他?这两天我在重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发现他描述的美好图景,并非“此岸图景”。“从明天起”实际上是说“从明天起走进死亡”。“向每一个亲人通信”,“向别人祝福”,实际描述的是天堂。很多人一直觉得这是一首明媚的诗,后来我发现了一种反转。为什么总要从“从明天起”?如果你真的过得幸福,你肯定会有亲人的陪伴,为什么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只要杀死自己,就能获得“天堂图景”。因此,这是一首非常明显的汉语的死亡之诗。
这首诗写于年元月13号。在年初,海子就开始沉浸在死亡想象里,已经准备开始走到那个世界。从他的第一首诗《亚洲铜》开始,作为一个诗人的他开始向远方行走。他离开安徽,15岁考上北大,毕业后被分配到政法大学,后来一路向西北行走,实际上到达了一个“自然的远方”。到达远方后,他发现只有借助死亡,才能到达“真正的远方”。我发现在海子的诗歌中,自然景物的死亡,实际上是对此岸的放弃。与之对比,策兰的诗中景物从来未死,他一直描写的是此岸景物。曼德斯塔姆对政治非常感兴趣,对此岸世界的温暖一直很喜欢。再比如苔丝就被自然疗愈了,苔丝走到了牛奶场,在大自然当中领略到了其他的东西。汪曾祺的《受戒》中,荷花荡的游戏是人性融入自然之美的例子。另一部小说《大淖记事》,在乡俗和自然景物中,都可以治疗和挽救人物的心灵创伤。然而,我们比较喜欢的一些诗人和小说家,却不能够欣赏到大自然的美致。最近有一部文艺片《冥王星时刻》,讲的是非常孤立地向自然行走的故事。一行人往湖北山林里寻访《黑暗传》的源头,一直在原始密林中穿梭。章明是能拍商业片的人,但只要一拍文艺片,就一定要在自然中取景。章明近期几部电影都凸显了荒野和自然,然而导演最感兴趣的不是大自然,而是一小群人的关系。比如我们今天几个坐在这里是一种感受,在戈壁滩上又是另一种感受。章明最注重的不是大自然的陌生和诗意,而是在完全荒野化的时候,人际关系的发酵,慢慢生长出以前看不见的枝叶。我喜欢看线性穿梭的旅游电影,还有一部片子叫《心花怒放》,其中“自然的角色化”就不如章明。章明重新思考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大自然就因此被尊重了吗?并没有。
再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美好的性爱和大自然一样是工业的后花园,是可以最终依归的地方。贾平凹的《废都》中,这个依处是终南山,庄之蝶每次身心疲惫后都要去牛肚子喝奶,那头牛来自终南山,象征了隐居。有本书叫《寻访终南》,很多人去终南山做隐士,但都没有来到自然中。我们这一代人最艰难的是如何走到自然中去。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题,是文学的也是哲学的,但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以自己的方式离开这个星球
犹滴:
我想回应“既是文学的也是哲学的”这句话。哲学过于透彻,因此普通人要从文学中去获取一些意识。但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自我反观,就不可能在作品中呈现出这种意识。从您的研究来看,中国现当代作家是否呈现出了这种自觉意识?
傅元峰:
我发现一些年轻作家,比如在70后作家中有所改观。南京有一个小说家叫曹寇,是八卦洲人。在他的小说中写了小镇生活,写自己小镇青年的迷思时写出了对自然的尊重。他写出了喃喃自语的,与世俗写格格不入的青年人,主体化情绪非常明显。看他的小说最吸引人的是语气而不是故事,他从不端着写小说。他就像另一个世界或者宇宙上的人。我喜欢这类作家,他只要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了这个星球就可以了。他有自己的语言,不像都市言情剧只带给我们故事,没有自己的语言。很多人喜欢《小王子》,不是因为传奇性的故事,而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话——这么说话有意思。很多影片的台词能够给人留下印象,就是有了自己的语言,也就是“言语的溪流”,这些影片有了语言的贡献。
我们看文学,不是为了故事奇观带来的新奇,而是寻求一个陌生维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得到了突然的释放,这个世界是有“余暇”的。当我们观看肥皂言情剧时最终会被甩出,只有在观看的时候才是愉快的;而看有艺术品质的东西时,观看的时候甚至有些痛苦,但观看后会有一种感觉:像是出去旅游了一次。在90年代成名的作家如毕飞宇,邱华栋等,90年代出现的自然景物是作为物质世界的隐喻,被描写地特别肮脏,比如写月亮的时候会说“树之间的大屁股”,写阳光是“18k的”,以含金量来描写光。
书写是自己打捞自己的过程
犹滴:从语言本身来说,这种语言是缺乏美感的。
傅元峰:对。复旦大学陈思和曾评论他们,说这些人把杨柳旧亭换成了实实在在的污水管道。但换成污水管道后,这种姿态,会导致自然之门吗?也不是。散文中是否有自然之美吗?苇岸被认为是中国的梭罗,写过一本畅销书《大地上的事情》,苇岸对于二十四节气,大自然的昆虫飞鸟、山野气息的描述,呈现了90年代以来大自然的精神之美。在我阅读以后发现,其实他也没有打开自然之门。他与梭罗一样,不够真诚。有人认为梭罗在说谎,也就是说散文中的事实不等于作者生活中的事实。但我认为这没有问题,作者的生活和想象为何要完全对等?这种文学伦理的存在性值得质疑:你要做到你所写的人格,这是很难的。大多数作家所写的境界也都是想象。书写只是一根绳索,它把我们从深井里向上打捞,是自己打捞自己的过程。海子当时带了《瓦尔登湖》,说明梭罗到死都没有放弃自然的神性光辉,但自然最终没能拯救海子。这种大自然的美学是一种灾难的传统,这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五四时期是一个时代狂潮,这个狂潮中不跟随的人大概只有张爱玲。她是一个喜欢城市的人,她写《秧歌》和《赤地之恋》,作家身处城市写城市的乡村,和张爱玲笔下景物的美丑没有直接关系。我看她写秋雨,就是写的她自己的秋雨。我们对自然美学的损毁,可能是一个文学的传统。我们是一个寄情山水的古典文学传统,山水已经被我们写尽了。到了明清小品文后,加上对山水的沉思,加上禅家的机锋在里面,大自然的很多东西已经被呈现出来了。这时,如果我们对于自然的表达是借助于别人已经给我们造成的意向的词典,这种词典实际上被不断修改的,比如文革时期我们看到松树就想到革命精神,看到梅花就想到陈毅等人的诗歌:大自然总是被每个时代的主流思潮所绑架。比如我们现在要写明天的雪,我们要规避一些陷阱,包括传统意义上的陷阱。古诗词当中写雪已经很多了。如何避免我们与自然距离过远?我觉得就是犹滴这次提出的,尊重生命中的直觉。
有次在南大教书,教到中国散文的发展,那时正好是秋天,我就勾勒了雨在散文中被描述的背景,讲到了张爱玲的这篇散文。学生们发现,张爱玲在社会主流之外,做了寂静的人。她的生命直觉是自由的,对大自然敞开的。所以她秋雨写的非常细致,能捕捉到非常多的细节。诗人娜夜曾写过纪念昌耀的诗歌,有一句“低于草木的姿态让草木忧伤”。有一次诗歌翻译课上,一位美国人把“但照青苔上”翻译成“又照到了青苔的上面一层”。有学生说:“如果把青苔分为两层,观者的眼睛在哪里?”。我说,这么翻译也挺好,前两句写全景,后两句写细节,我就提到了娜夜的那句话。前两天在西双版纳,在分析少数名族的诗歌时,分别用少数民族和汉语两种语言来朗诵。我说今天汉语的姿态低于少数民族,此时却凸显了汉语语言的美。我们关照自然的时候,并不是非常细微地观察一枝一叶。凝眸文学向我邀稿的时候,我就写了暑假中对南窗前一片植物的注视。我写了绿叶如何争夺阳光,虫子如何与绿叶互动,又想到某种野草来自于山东老家,又想到去世母亲曾讲过这种野草的止痒作用,又想到了我对花草的修剪。窗子虽小,但终归是方寸间的自然。实际上我讲述了我对方寸间植物的凝视,而这正好与凝眸的标题呼应。我在东京大学大学留学时,一个教授写了《文学的凝视》,说没有凝视就没有自然。我看品钦的小说时发现,小说中的视野十分细腻。再看杜拉斯,对景物的描写让我们一瞬间失去了历史性,让我们不考虑时间,然后开始雕塑我们正在共处的这段光阴,人因此获得一种安宁。
中国作家就没有这种凝视:我们喜爱余华的《活着》,我发现里面几乎不写自然,书中的唯一自然就是对阳光的描写。因此我做了很偏执的判断:《活着》只是一个小说大纲。《活着》写了福贵的一生,福贵最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剩下那头牛。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其间对死的描写太多了些。《活着》欠缺让人反复回味的余韵——为什么我们的小说家如此粗枝大叶?毕飞宇的《推拿》,我当时非常期待毕飞宇在期间的凝视,特别是对盲人的感性世界的凝视,因为盲人的触觉是异常敏锐的,但读了之后比较失望。虽然他写了很多心灵上的故事,但对自然的注视依然不够。
犹滴:
傅老师今天并非从纯文学的角度看这个问题。我觉得傅老师是有西方批评的特点。我看您的书时就在想,中国是否缺乏当代文学批评家?我只在西方的文学批评中看到过这种视角。我个人比较喜欢郁达夫、汪曾祺的一些文章。您刚刚的一些列举,正好对中西方的文学进行了对比。我认为这种专业的批评视角,对中国的小说家和诗人有很好的促进作用。
傅元峰:
如果真正对文学感兴趣,任何一条道路都能走到深刻、宽广之处。我导师给我找的这个题目就很小,我想挑战能否从羊肠小道走到宽广之处。
与论读者
取消目的论,过程最重要
屠金莉:
现在人生活在城市中,如何去亲近感受自然?我看古代很多神话,比如夸父逐日,夸父过于接近太阳所以死亡了,但夸父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树林;再如精卫填海,也是对青春夭折的一种遗憾。这些人都是失败的人,我们现代人如意的时候很少,在接受这种事实的情况下依然要活下去。所以古代神话很聪明,也算是给当代人的一种安慰。
傅元峰:
精卫填海这个故事实际上和推石的西西弗斯相对应。山海经不仅是文学,还有哲学思考在里面。每次讲文学课的时候,我总让学生讨论山海经。山海经在四库全书中也经历了一种文体伦理问题:到底是科学地理书籍,还是文学神话书籍。到了王国维那里认为,一部小说也可以作为史料,也是很好的文学作品。
关于人的自然元素,可能是一种元素概念。《心经》当中呈现的空无,先搬空了所有的东西,让你相信佛话。《心经》当中有种微观的元素认识。海子的生命没有离开自然的时候,就以一种很高的元素意识与大自然相连结。《亚洲铜》这首诗,很多人认为写的是家乡,实际上是一种元素观念。80年代关于大自然、人类社会的全息统一论和元素观念的盛行,也导致道家和气功文化盛行。即使明白了这些,也并未给我们安慰。年,海子就有了元素观念,他自责式地往大西北旅行,想要提炼人的本质和存在的价值,但最终还是走向了死亡。西西弗斯神话,就是把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指向了存在:过程才重要,至于石头在哪里不重要。精卫填海的过程中,目的论取消了,最终就变成交给你的一张白纸。在荷马史诗中,结局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反而是过程中自然对生命的启示更为重要。所以在经典神话叙事中,对过程不感兴趣的人容易陷入一种目的论、功利论、动机论。这些都是新闻素材,比如讲矿难的新闻,人们南昌白癜风北京中科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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