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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艺网纪念新诗百年特辑当代诗人名家

 

年7月,为胡适先生开始创作第一部新诗集《尝试集》周年,为隆重纪念新诗百岁,展现海内外当代华语诗歌创作成果,北京文艺网、北京文艺网诗歌论坛、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                      ——诗人翟永明

3.诗作选读

新作18首

●墙壁

有些窗口亮着灯

里面却一片黑暗

有些大门虚掩着

房门却从未开启

下着雨,你在楼下徘徊

认出了玻璃隐现的那张脸

但转眼是一阵

百褶窗帘的抖动

当倒塌的偏房留下断墙

长期梗在两房人中间

那风之家深冬传出

野兽般的哀嚎声

还有一些你永远忘记吧

有门却不许自由通行

有窗,是高窗,焊了铁条

只有鸟能进出和探看

墙壁理应是爱之岸

让高潮恣意,颠簸不会

没有尽头。岸上红枫

算是深秋的路灯

熄灯以后你仍可以进入

房间,嘴唇轻触女儿的额

或者把儿子裸露的手臂

轻轻塞进被里

.2.15

●斜坡

是什么样的塌陷

制造了身体的斜坡?

无声的,瞬间的,没有任何预兆

一蔸莴笋在早晨白霜中

嗤的一声,叶茎处

被一刀削出一个斜坡

伴随着结霜的叶子的沙沙声

父亲直起腰来,脸上洋溢

热气蒸腾的微笑

这不像。像秋后算账?

算盘,即便在灰尘的寂静中

也有足够的耐心

一个远房表哥年轻时

吊着一块大牌子在小镇上游街

走路的情形有点像我今天这样

但我是欲望的历史和身体的今天

开始清算。塌陷正是那亏空

作为一个丈夫亏空妻子的

作为一个父亲亏空孩子的

作为一个人亏空四季美景的

斜坡。覆盖着积雪

在那里滑倒,小火箱打翻

木炭在雪里吱吱作响

他们躺在雪地上咯咯地笑

那中间有我。那时候我拥有

这个世界巨额的美好盈余

●矛盾论

那时,我坐在大落地窗背后

被真皮沙发的皱褶包围

站立旁边的人,目光看似

没有重心实际上重心,都在我身上

门外来人不用说了,径直奔向我

弄得我屁股下不时发出

一阵轻微的吱吱声

站起来,拨开百叶,偶尔

我看一眼窗外广场上的演唱会

连自己也不禁感觉自己的重要性:

晚些时候,那些演员

将会在一个适当场合与我合影

问题至此实际上我已经

不那么重要:妻子两次临盆

我都在赶往外省的路上

儿子来到广西一个陌生学校

被几个小子反复“欺生”,他每次

直到睡梦中才等到我回来

各种演出的串场,来不及卸的妆

不该在场的在场,不应缺席的缺席

当人们觉得我不再重要,尤其我自身

我才显示真正的重要性——日子

像山坡上下雪越来越厚,雄伟奇观

不敌一缕阳光,轰然坍塌,裂口晶莹

●遇见久别后的友人

遇见久别后的友人

就像远远看见

自己住过的宿舍

红墙青瓦,小小方窗

还在,在一片法国梧桐的浓荫里

一阵热烈的抱打

如急切的打开房门

但很快就出现短暂沉默

一如那房间缺省了物件

案头空空,没有书夹

床头柜不在,连同橘色的台灯

中间住过什么人不得而知

窗帘也不是我喜欢的花色

打扫岁月的灰尘。打开

另一些窗,各自的风景

慢慢拼拢心灵的拼盘

窗外到处是塔吊和挖掘机

树阴里幸存的小平房

几乎称得上奇迹

而共同的回忆一如它

永远拆迁不了的地基

●后来

他们总是说我的货不好

我从没怀疑他们

白日将尽,落日浑圆

我坐在中巴上,从市场回去

无心浏览窗外的美景

微微闭着眼睛

无休止的颠簸不断把我

抛向绝望的边缘

后来我看清了他们

话语里的刀锋,戳着脖颈——

凹陷处,皮肤颤巍巍

后来他们一眨眼睛

我就能听见他们内心深处

开关打开的响声

哪怕是触摸开关寂静的声音

怀疑之剑出鞘

所向披靡。唉,光的毛发

亦纷纷折断于它的利刃

●高压电线

一条10万伏的高压电线上

挂着一件衣服或是

一条裤子

被大风吹起来

不像摇摇欲坠而是

像一个人被吹起来,鼓胀着

或是一面绞成一团的旗帜

开始散开,发出猎猎的声响

麻雀是冷静的。冷静站在

上面,羽毛吹开了并未见出

它的爪子在怎么用力

不像一个人命悬一线

当然,那里也吹落了东西

只是我们没看见

或只听见空中隐隐回荡着

越来越远的呼救声

●破产记

你此时已经相当于一个

人体炸弹,或许你

仍然不这么想,也拒绝承认

引线是由你亲手点燃

寂静的爆炸。不管无声有声

只有你明白那个临界点的到来

像雪崩,像一个人到了大限

三十年多年经营,你积累

大量的财物,独没有恐惧

此刻有了,但是晚了

你和你的附近已经炸开

一个巨大的风洞:大批资金

穿着高跟鞋,现在如落叶

纷纷吸入。或许真正

鼓足你勇气的,是银行贷款

它抵押了你的未来,而你

以为提高了评估值,再打折

也是得了便宜的爱

是啊,前台小姐曾经给你

多少温柔,堂堂行长也每次

送你到电梯口。你当然拒绝

“混乱秩序制造者”的指控

事实上你也从来不是个创造者

只是拙劣地模仿这个时代

或受制于诱惑——小时候

人家抢走你的蝴蝶,你只剩下

一片断翅,你不会追赶——现在

你是进了“激流勇进”的滑道

由不得自身或你沉醉其中

当第一笔贷款造出耀眼利润

如进了酒店房间看见一个

玉体横陈的女人等着你

你不上她会被指称是傻瓜

再说了,戴了保险套

又有什么风险会降临?

引线嗤嗤燃烧诚如快感

你也明白钢铁都无法抵御

硝药爆炸的力量,但那时候

灾难只是降临在别人身上

如同死离自己太遥远

不必过早讨论必死性的意义

引线燃烧。积雪松动。这都是

一个道理,当你真正洞晓

偶然事件的内在必然

晚了,晚了,轰然一声

对你,寂静的“轰然一声”

炸出了更大的空白

●积垢

锅和锅铲的争吵

留下了积垢

一锅残羹冷却之后

长出厚厚的绿毛霉菌

那贫穷的夜晚一口锅

是怎样聚拢一圈脸

黑夜开放的向日葵

没有这般灿烂

总是母亲,一代又一代

人的,站在冷清里

擦出锅底的亮光

保持着生活热烈的滋味

一圈人走进各自的世界

向日葵种子烂在茅根里

那口锅弃置在灶台

不再发出刮擦声

不愿再叫迎面撞见的那人

也不过你不必去敲那牢门

锈死的铁锁:积垢已深

就任荒草加深它的荒凉

脆薄如霜。你自然和他

彼此问候,还握一握手

当然会共同感知那一刻

脚底的碎裂、人生的秋凉

若它稀软如泥并诞生

淤泥之子,那将是伟大的

“见字如晤”:时间的固化剂

并不能吸干那片凉荫

.2.14

●山中

1

我看见两颗落松

落在低地的苔藓上

像一对情人并排躺着

它们身上长满了口子

显然历经沧桑

像墓草深处的祖父母

它们满身口子

又像是笑口常开

比在松枝上的光景更轻盈

我见过它们在炉火中

偶尔会发出嗤的一声

喷着长长的火苗

那是它们一生辉煌的时刻

但并不比此刻的宁静相依

动心骇目更堪称奇迹

2

松针落地是世界上

最轻柔的声音。轻柔得

不忍刺破山中的寂静

寂静中响起一片竹耙声

那是一夜北风之后

满山松针如黄金

背篓压弯了孩子们的腰身

灌木和树叶掩映着

低垂的笑脸

那中间有我。除了我还有谁

会来到这山中

瞧着满地松针依然动心

松针满地。像丢弃的零钱

3

灌木深处树根上

粉红的蘑菇。蛇的圆盘

挂落在荆棘上的野鸡毛

灰白纹理相间

小路上豪猪的利箭

白色一截定是长在肉里

松树上的草树,一度是孩子们

预演爱情的伊甸园

和母亲在山脚摘公家的辣椒

磷火闪烁,狗吠惊心。那个夏夜

很长一段时间蒙受耻辱

而今酿成温暖的记忆

鸟鸣镂空的宝库,一大堆形象

信手摸来皆指向纯真之门

4

山顶的发射塔,像一把利剑

穿透青山的身体

就那样穿透着,发出嗡嗡声

仿佛有血液汨汨流出

往人类如山脉绵延的纵深里看

它就是一幅当代受难图

5

大部分时间

这里一片寂静

寒风中野菊瑟瑟摇曳

低洼残雪边际发亮

一束阳光会令枯萎的芦絮

变得神奇,生机勃勃

斑鸠突然的拍翅

让你几乎“物我两忘”

草虫唧唧,溪水潺潺

若在月夜称得上月光奏鸣曲

祖辈上山那会儿,生死便在此

合奏一曲恢弘的交响乐

山径如琴弦,我们拨响它

从未如此明澈,如溪涧鸟鸣

.1.5

●玻璃门

当你第一次推开公司那扇门

地弹门,那一刻你明显感觉

它的阻力,像人的本能

你在那里获得了位置,门

也就啪的一声被你推开

不再迟疑,犹豫,试探

玻璃门早晨的时光丰富、生动

影影倬倬吱吱嘎嘎伴随着晨光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像一幅无字对联

无字但获得了最深刻的对应

静止之时就是充盈丰沛之处

它的清澈是绚烂的清澈

一场风暴席卷。纸张纷飞如雪片

树影摇晃,最是仓皇,之后

空出的寂静,像雪崩前夕

一个个离去了最后一次关闭

就像上帝收走了光,那门

变成了两只失明的眼睛

●岁末怀人

一粒纽扣掉了,衣襟

仍连在一起,只是

多出了一个扣眼

让我们认识的人故去

我们还在一起吃饭

只是牙床停顿的片刻

多出了几分沉重

纽扣掉了,也许会永远

淹没在灰尘中

故人故去,不会没有下落

从月湖北到福元西

的确没有了你的踪迹

北京或珠海也不会再有

你的差旅,安江的山坡上

你的坟头长出了新草

年年清明你的幼子将去

看望那些草,那些花

从欣喜到悲伤,尔后平静

我们也还会偶尔谈起你

一谈起你就会明白

世间没有什么迈不过的坎

荣耀辉煌也并不能胜出

此刻的满湖夕光

.3

●时间

娇小,玲珑,短发更衬出

眉目之间的清秀

每一个眼波都足以

在暗恋者之岸掀起飓风

睡在上铺的兄弟,夜夜

拿双脚当槌,以铺板为鼓

战鼓声声梦里扬帆仍不能

攻克她不可捉摸的岛屿

一扇半开的门后露出的脸

曾经充满矜持与和善

一片波光晦暗不明,不确定

是如此激荡着渴望之舟

现在一切都确定了如她

缺了的门牙。风,通行无阻

●透支

接完电话,他举杯和大家告别

所有的酒杯一齐起立,见底

赠与他“空白”的积蓄

摇晃着走了,他又回来

反复的告别。一再的挤兑

他透支了众多杯子

无价的“空白”信用额度

最后的告别来临:杯盘冷清

●光明

一场大雨,老屋破漏成水塘

邻村的王瞎子困在泥水里

父母死了,没有子嗣

像一块无人侍弄的洼地

半个多世纪雨水冲淡了血液

兄弟如路人,过继的侄子

自顾不暇,几只水桶不敌

水柱从山檐的豁口灌下

雨后的树林,猫头鹰啼鸣

对他来说那是世界的光

当然,那时怔在门口,他的老妹妹

爆发的嚎啕如铁匠铺火花飞溅

一块锈铁也有内在的光明

她见过他弹棉花,节奏铿锵

月光下拉二胡,曲调悠扬

一片沙沙的无花果树叶摇晃

●远光灯

咔的一声。我们不会以为

远光灯开启如同一架重机枪

开始扫射。当夜晚

在黑暗的高速公路上行驶

对面远光灯总让你陷入

片刻的目盲,光的交火区域

再看不见交通指示、里程路牌

瞬间一阵悬空感和恐惧

相互的打开如同互相的扫射

共同的道路的关闭。只有

相互的关闭和打开,世界

才在瞬间的停顿中呈现

它们才获得了萤火虫的闪烁

而当擦洗前杠和引擎盖

虫蛾的尸体,或许让你想起

文明的里程牺牲的先驱者

●一只鞋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

一只如此孤单的鞋子

医院

急诊楼的台阶下,它淌着水

它的主人已经消失

我寻找了半夜

在贵新高速附近一家旅馆

找到的见证人复述了那

最后的一刻,她已经摆脱

那轰隆一声制造的巨大恐惧

平静,从容,没有悲伤

丝毫不像个情人

鞋子成双成对才像情人

现在它,单独一只

像只船失去了浆手

或马达因灌满水而熄火

鞋子成双成对三位一体

偶尔一只不见了,他站门口

大声喊,跟着一个女人

就倒着头四处找,“这不是”

曾经四只飞出床头那是

弹壳退膛:床上的战斗已打响

整齐并立床前就像耳朵竖着

前后后前上下下上那是它们

开始了对世界的丈量

它如此孤单,淌着水

雨点在周围,溅起水泡

●公文包

它跟随我,在腋下或手头

其亲密胜过一个情人

从里面抽出一支烟

创造了我的一小块闲暇

一把车钥匙

让我追赶时代成为可能

收藏的证据使我的声音在庭审

有了足够的底气

鳄鱼皮或猪肝色

某著名二货市场的copy货或

货真价实的LV

不断更换但不是换妻

类似变换情人彰显身份但有所忌讳

当它有几分尊贵和奢华换位到

跟随左右的一个年轻人手头

有了一点距离但这个距离

正好测度了全盛时期的人气指数

我是在它被搜查的那个下午

意识到它巨大的危险性

好在它空了只藏着一首诗

好在它空了才有此刻的丰满

●经纬仪

一双眼睛伏在它的观测孔

在中央花园的某个点

两边车流汹涌而来

它就像一根立在河流中央的树枝

只是一枚小小的钉子

涂了红油漆

刨开沥青仍可以发现它有些斑驳但颜色

依然清新

蜜蜂总能嗅到叶丛中的花粉

一个小区,一栋房屋

最终的定位必须依赖于这个小小的点

正负零校验我总要去现场

他们说,“好了”。我在想

这穿越街巷、纪念碑和电线杆的丈量

不是撒一把石灰就宣告结束

他们没有嗅到它的气味

夜晚的汽车大灯雪亮也照亮不了它

它是黑暗中醒着的一个词

从《诗经》到杜甫

从海德格尔到德里达

从江西迁来的我二世祖的墓碑到爷爷

坟前的郁郁侧柏

总在某个时刻有某个声音

附体于最新的身体

夏夜的小区水池传来蛙鸣

我能想象那面朝月亮抬头的青蛙

就像“水平仪里的气泡”

它是如何穿越了柏油马路的死亡线

街心广场的集中营?

经纬仪不能测度它的神秘

但凡是存在的

总有自己的宇宙,以及经度和纬度

长诗《太监考》

1、阉割

一个人微微俯身。弯刀一闪。

椿芽树芯子发出一声嗤。

一只手有了幻觉的长势。

紧紧一把,露水落下。

它一定带来了快感,

我从父亲挂着笑容的脸上看得出来。

弯刀一闪:净身房的尖叫

是否和树芽一样引发了某种神秘的快意?

我喜欢那一把椿芽,另一端:

嫩茎整齐,汁液晶莹。

但不敢想象这个被称为“宝贝”的东西,

鲜嫩的断面流着血,很快

凹凸,仿佛内部起了反叛,更快

被腌在石灰里,仅存的活力、血和气味

被全部吸干。

阴暗的“宝贝房”

升斗裹红绸,参差高低如同

一份立体的职称或官阶统计表。

一个精确的定位系统。

无风之风吹拂风铃,

寂静,却声如洪钟。

一盘香椿炒蛋有诗的愉悦,

竹筒里的“宝贝”悬着

一个人生命的根基:枯萎,再不能

来年簇生新芽。

主干的长势被终止。

旁枝弥漫,乱如爬藤。

宫墙从此多攀附。多蛇。多壁虎。

多无性繁殖和纲常僭越。

2、去势

为了避免痛的弥漫、心的揪紧和恶心,

描述“去势”,只好动用隐喻:

好比砍去一棵竹子。

当然要求更高:那篼脑,不能有残留

否则还会长软骨,需要

再次“去势”。

几年前我砍了后园大片竹子,

并没有套着大地的表面砍干净,

一棵棵变了颜色的竹蔸

有点像……不能这样去想。

更多的新竹发出来。

新竹繁茂。地下是盘根错节的黑暗奔跑。

疯狂,像一个帝国不断扩张版图。

不是子嗣,有如克隆,非人性的“势”。

节骨铮铮敷着天然的白粉。

翠绿,终在时间里泛黄。

那竹林的集体晚祷有如绝响。

3、玉米骨

削得细细的,圆圆的,光光的:

玉米骨,它软中有硬,

含着爱。一个母亲轻轻将它

插入那肉体的塌陷区。

蜡烛流泪。火焰和捆绑的腿

一起颤抖。弯刀粘着血。

月芽失去月色。

一条俗臭的管道,失去了爱的荡涤。

带着生命的淤血的玉米骨

干枯了,化作火。他带着无焰的火焰

向人间发射恶的导弹。

4、弯刀

父亲希望我像椿树一样成材。

现在我和父亲

抱着相同的期待。

我们手里都拿一把弯刀。

弯刀如月芽。

它在西华门的净身房光华尽失。

阳光穿过窗棂,映照一片锈坑。

一团时间的海绵

吸干了历史现场的声响。

影视复原的声音,终隔着

现实和虚构的距离。

寂静的尖叫。喘息。呻吟。

此时离我们很近,但只有气息。

光的空中走廊。尘埃

跳着霓裳羽衣舞。

没有了杨贵妃。当然也没有

高力士。马槐坡一条白绫化作

《长恨歌》弦乐的低泣。

没有麻叶灰、玉米骨和石灰水。

辣椒水呛人,与此处无关。

紫檀木的净身椅冷硬。

剧痛冷却以后,木纹暗红。

八月的琉璃瓦上阳光明媚

却透着千年的阴冷。

我们手里都拿一把弯刀。

比吉列剃须刀片更薄,

比伽马刀更锋利无形。

深入骨髓,无痛无觉。

无处不在:在课本里

在红头文件里,在汉语里……

虚无的升斗,石灰腌着

童年。尊严。舌头。词根。“我”

5、蝴蝶

时代变了,再不会有这样的人,

提着裙摆,拿着圣旨,

踩着碎步走在太和殿的长廊上

轻盈如蝴蝶。

长街。警车开道,红灯闪烁。

喇叭里的指令驱赶着车辆和行人。

空出来的空间,没有蝴蝶。

权杖开花,需要蹁跹的蝴蝶围绕它。

现在蜜蜂献媚。蝴蝶重归无用性,

拍翅,扛着一把美学的尺子。

无处丈量。专制的空气从不举行舞会,

翅膀空自在草丛空洞地舞动。

6、“喳”和“是”

一根垂直的水管。

水流哗哗。没有“不”。

只有“是”:不是“是”的“是”,

从前发声为“喳”:响亮,清脆,

伴随着磕下去的头

和头顶羽翎的颤抖。

垂直的水流。其畅通

经历了管壁的打磨,或熔铸。

最初战战兢兢,渐渐抬头观摩,

忽然开窍一声响亮的“喳”。

“好久没有这样听到这样

大气凛然,干净利索的喳了”,

那半躺身子半闭眼的门

洞开了。门套着门。龙头

打开。水流哗哗。

非瀑布。从未遭遇岩石或乱枝的“不”:

傍生斜逸横出之美。

非河流或大海:敞开而兼容: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7、圆滑

海水不断地冲刷礁石。

时间的磨刀石,磨去了菱角:

不是更锋利。全面的钝化,

甚至不能从花蕊的轻抚中为之一震。

再圆没有腹部浑圆。

浑圆的平坦,屏住呼吸就没有

任何起伏:一路平坦下去

消除了你对湿苔的戒备心。

最深厚的苔藓,细看像伤疤,

粗看是一片鲜活的绿,

不见水却满含着水分子,

看上去不滑却令你滑倒无声:

一旦滑倒,无处支撑。

8、萎缩和勃起

芽孢枯萎,不能再冲出春天的令箭。

解除了蜜蜂青睐的警报。

无香无味,无繁殖之欲。

一个被自身封闭的伤口,

只有看不见的痒。

里面是把没有把的铁剑,

藏着它的光芒:因不见光,

越发阴冷,酷寒。

一张气垫床,任世人蹦跳。

皇帝和皇后,享受同样的柔软:

顺着脚,凹下去,

脚离去,再起来。

扁平,至多有些波纹暗里起伏。

安全。舒适。可靠。

但当他们踩下去,踩下去,

别处突然的勃起,

足以将一个王国的根基拱动。

9、软和硬

没有基本的硬度:薄冰的池塘

或霜降的叶面,经不起

一粒石子的攻击。广大的寒意

合并起来,专供专制服务

像皇帝内宫的冰箱

为一个王朝保鲜,却使帝国患着

内寒,不断色厉内荏,

脆弱如冰渣,不敌一缕阳光。

献媚给每一束光,如冰将融未融。

黑暗酝酿,寒意扩散

联合起来的箭簇射光了大地上的飞鸟。

冰箱堆满拔光羽毛的翅膀。

霜降。一片寂静的脆薄。

没有草木的摇曳。

而软,润滑油的软,渗入

国家机器每一个轴承的缝隙。

而软是骨头的软:只懂攀附,骑墙。

风中摇摆的马尾草。雨水中

一片闪光的爬山虎。

10、金币的两面:阉割和自宫

一面是皇帝的头像,一面是荣华富贵。

以刀加害,是为割,

净身房的割,即阉割。

割去了“势”,赏以荣华富贵。

金币旋转。从阉割到自宫,

只在闪念之间。

两块鸡屁股的金黄,

一嘴流溢的油亮,

点燃了长期撂荒的胃的渴求:

突然的滋润,美妙的舒展。

一时的疼痛,终身的富贵。

那个男孩脱去了内裤。

那个父亲举起了弯刀。

金币旋转。三千多年的阉割史

只有一个人摆脱了眩晕:

宫刑的耻辱,满腔的幽愤,

化作《史记》一面清澈的镜子。

历史的黑土总宜于繁殖无耻。

历史的长廊上走过一长串脚步细碎者:

赵高,张让,仇士良,高力士,魏忠贤,李莲英

他们推动这一枚金币旋转。

他们是惯性的惯性。

时代变了,再没有太监,

但是金币依然在桌上旋转……

11、安魂曲

父亲或许有一种期待:

将每年春天椿树的新芽割掉

以促成主干的粗壮。

椿树粗圆,表皮光亮,暗暗红,

正应了血光之灾。砍伐降临。

“去势”,促成了“主干”消亡,

连同最后一个王朝。

在一个无所畏惧的时代,

我们一定耻笑这样的葬仪:

当“宝贝”像新娘被迎娶回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资产”的归还者跪于坟前,

锣鼓震天,鞭炮噼啪,

仿佛为一个死去的人送殡。

活着,活在埋葬的一半里。

颤巍巍起身。一阵阴风吹动了松林。

12、蚕房

净身房还有一个名字:蚕房。

富有诗意,仿佛没有疼痛或疼痛

因为对飞蛾的想象而轻盈。

先祖伟大的智慧,一个民族的语言

有着如此残忍的美学。

飞蛾停在时间的枝上。

我们不敢惊扰,放慢了脚步。

我们是观光客,不是主体。

它们没有死去,没有瞌睡,

时刻把我们作为对象注视。

我们的眼眶没有镜像,而双脚

在历史打磨光滑的基石上增添着油亮。

13、隐喻

阉鸡脸红,鸡冠曲折柔软,

昂起脖子半天,却叫不出声。

一种天然的语言被剥夺。时钟的滴答

被掐灭在黑暗里。

一个村子的早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门的吱呀,牛的哞,摇把手的起伏

泉水的流淌,没有如期出现。

事物的秩序悄悄改变。

沉睡的耳朵失去了支撑,

坠入沉寂和巨大的陌生之中。

五月端阳,我们吃芝麻炒阉鸡,味道鲜美。

汉语流淌着屈原和司马迁千年的幽愤。

古老的大地。遥远的太监。

在时间里没有血脉蜿蜒,

断子绝孙,他们只留下阴冷的隐喻,

犹如气息萦绕在词语的周围。

.3

4

诗论

●诗是最后的身份标识(节选)

  中国大部分农民也许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建一栋气派的、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房子,何以安居?随着时代的进步,现代农民建造房子,广泛地采用了城市那种套间式结构。这无疑是一种文明的标志。但是不管它们的外形仿欧还是仿古,无一例外在房屋正中保留了一间堂屋,在堂屋正中设置了神龛。

  中国乡村的建筑没有忘记给神——如果说逝去的先辈也是神的话,或至少是家神——留一个位置,给祷告、纸钱和香案留一个位置。这样,从爷爷到父亲,从父亲到我,一代一代站在神龛下,敬奉先祖的语调得以保留。一些词语最初的声音在这里得以延续。

  诗歌的建筑当以词语的铁锹去挖掘,为基础的建立做好准备。挖掘,通常会碰到石头、沙子等干枯的事物,也可能遇到蚯蚓、泥蛙等灵动的东西,但是最为动人的时刻是,到了一定深度,泥土开始湿润,空气也变得清新,水,汨汨而来。

  它是深藏于大地的、那伟大的传统的汨汨涌出,在那里,当挖掘的行动停止片刻,一个最新的平面形成了。你俯身,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你用舌尖尝一点,它没有半点腐朽之气,味道甘冽清新。

  没有哪一个诗人能够和传统割裂,传统是语言的血脉。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诗人们站在语言的最前沿,不断地创新和发展着传统。

  当然,这汨汨的水,也可以隐喻时代。在“我”的深处,时代和“我”交汇了。唯有经过身体之井过滤的时代,从现象的芜杂中剥离了,就像剥开的煮鸡蛋一样富有质感。

  当贵州高原的一座大型水库将淹没一个古老的县城之时,那里的决策者在新址规划了一个典型的苗侗文化色彩的新城,每一条街道都以吊脚楼和青石板等元素构成。那居住在新城的人们迷失在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每次回家都要站在街口仔细辨认,外乡人更是进入了一个八卦城堡,因为在那里除了门牌号的不同,再也找不出可以区分的特征。在这样一个地方不能演绎奥德修斯的神话,因为记号和神秘都被一种功利性的专制力量抹掉了。

  建筑风格最终决定于个人的喜好,但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它更可能是意志和欲望的产物。整齐划一,或对民俗文化的粗暴图解,留存了符号却抽离了基因,制造了共性而抹杀了个性,已经不能形成风格而是沦为了某种意识形态下的空洞形式。

  风格的多样化是一种民主精神的内在彰显,一方面最大可能地接近自然,像春天,百花齐放,色彩纷繁;一方面它具备了足够的辨识度,允许个性的共存。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一块分路碑是善和救赎之渴念的标记,而一条条面目趋同的街道是一种专制和暴力。

  对于栖居在大地上的人类,建筑是挡风遮雨的庇护所,也是精神的、灵魂的庇护所。家,是以建筑为主要形式,无论乡村民居,还是城市按照一定规划要求建设的小区住宅。但是现代建筑要成为真正的庇护所,仍需要在建筑的窗户上开启另一扇窗,在现成的门上打开另一条门。一个诗人扶窗远眺,是另一种看。他(她)将观看人之不看,从那晦暗不明的林中路,栽上一块块指引灵魂的路碑。

  每逢佳节,父亲在堂屋神龛下的祷告,与其说接近宗教,不如说更接近诗。以祷告和问卦,实现了和先灵的交流。他的语调也许可以追溯到《诗经》时代。除了一代代延续,还有什么能存留他庄严虔诚的语调?

  词语。词语以一种适当的形式,可以存留传统的声音和语调。语言是绵绵不绝的。语言的割裂就是传统的断裂、血脉的断裂。人最终在诗中,辨认自己的身份和认领生命的来路。

  传统是一个死去的庞然大物,但它有活着的词语。任何一个诗人不能和他的传统割裂。反传统不过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叛逆姿态。优秀的诗人一定会为传统自觉保留一个像堂屋里的神龛那样的位置,以传承语言的血脉。

  古典主义永远不会过时。

  当代诗人大部分居住在城市里,或许有一部分来自乡村,依然保留着对乡村的记忆,但是其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随着城市化的不断发展,大部分人口还将不断向城市集聚。如果说城市生活已经成为现代文明的沃土,那么农耕文明,不过是村口树梢上的空巢里一丝空洞的风声。

  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和大量树木的移民,小鸟也飞来了,它带给了我们鸟鸣的早晨,就像当初住在乡下一样。但是夜晚的狗吠,远山磷火的闪烁以及萤火虫的飞舞等等,是不复存在了,也不可能存在,密集的建筑物和喧嚣的汽车挡住了它们的路径。也许因为天赋,小鸟比人类更容易寻找栖身之所,而人妖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必须首先在现代性的土壤上种植属于我们自己的作物。现代性不是洪水猛兽,不是高楼大厦,不是地铁和BRT,也不是霓虹和KTV,而是摩天大楼之间那蓬勃生长的最新的自然。

  人类的聚居使得秩序的维护空前增加了难度。交通标识,绿地上的警示牌,密密麻麻红白相间的铁桩,三角形的铁制车位锁,公共空间的绞尽脑汁的温馨提示,凡此种种,都试图规范人的行为,但是现实仍然令人忧虑。我们总能看见车站的不锈钢围栏上翻越的人影一闪,或者草地上一朵花骤然迎来一只大脚。

  更多的混乱来自于资源的争夺。人脉资源,自然资源,土地资源,信息资源,等等,等等,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成了资源——连知识青年最初下乡的地方也成了旅游资源。在郏县,老诗人多多面对郏县知识青年博物馆,说,“资源是一个多么坏的词啊!”

  耶稣临世,布道于世上。他是上帝之子,没有生存之虞。生存固然会强化爱,更极大程度异化了爱。上帝赐食物于飞鸟,却要求人类以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创造,源自人性最基本的欲望和最高级的冲动,带来了世界的万千奇观,但是也使人在精神上沦为了秩序的践踏者和混乱的制造者。耶稣受难召唤人类的正义,良知,但是人却在自己的局限中流放自己,不能进入神的殿堂。

  在一个没有真正信仰的国家,诗,是要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宗教般的使命。对事物进行重新命名,建立事物最新的秩序,为灵魂构筑真正的庇护所,让亡灵有一个另一种形式的神龛。

  城市没有家神的位置。死去的城里人以一种千篇一律的形式和一大群陌生的灵魂群居在公墓。形式划一,松柏整齐,同样尺寸的墓穴,祭奠者寻找被祭奠者被无形地设置了记忆上的难度。它们或许比乡村坟山上的野草和树木更具遮蔽性。但是,诗将以更丰富的标记引领记忆,开辟通向灵魂的道路。

  套间或别墅是另一种家宅,更符合人性的、现代性的栖居空间。现代诗同样不可能因循古老的形式,但作为语言家宅的本质不变。对于现代人,物质上的家宅也许只是人生一个短暂的驿站,但是语言的家宅是永恒的。生活的急剧变动,人生的飘忽不止,是现代人的普遍生存特征。在存在的意义上,不只是那些受到体制驱逐的人是流亡者,事实是,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的流亡者,流放他们的,或许是生活,也可能是他们自身,就像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终有一死,是必死者,因而总是远远眺望别人的死,把死亡看成风景。诗人或许是所有流亡者中最能体察流亡的境遇的。一个真正的流亡者,去国的经历和生活会加强他对语言的亲近感。他没有家,母语是他的家;没有朋友,母语就是他交谈的对象。没有离开自己的祖国的人,不会对“祖国”这样的词有太深的感受,正如多多所说,他一回国,这个词就从他身边消失了,或者这种感触没有了。但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迟早会感受到自己的“流亡”处境,越是深思越是强烈。在这个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时代,诗人是不合时宜者,即便在诗人本身的“小社会”里,也互不认可,尔虞我诈。名或许是比利更大的魔鬼。在世俗的层面它或许还激发人的活力和能量,但是在诗的层面,它是十足的破坏者。因此一个真正的诗人,在本质上是一个流亡者,孤独者。而对于诗来说,不进入孤独的境地,是不能真正和语言达成交谈的。现实总是一股巨大的洪水,可以轻易地把一个诗人推到不能自我控制、随波浮泛的境地。

  “医院。”(于坚《在布里斯本》)

  语言的大海。诗人是潜水者,深深潜入大海,倾听那黑暗里的声音。或与那黑暗的声音展开持续的对话。不是因为孤独,而是要消弭更多的孤独,让那孤独的声音,化为言语,文字。为流亡的灵魂造一个语言的家宅。

  诗的本质是对话性的。显性或潜在的对话。基于此,它有了抵抗孤独的力量,也生成了不和流俗苟合的独立精神,甚至它还有某种纠正的力量和疗救的功效,正如谢默思·希尼所言。

  从建筑学的意义上谈论诗歌,是为空间的诗学。如果人类是扎根在世界的某一角,这一角就是一个家宅,家宅的结构、梁柱、砖瓦、柜子、抽屉等,都是它的一部分,但是以此展开对诗学的谈论,自然要超越它们的物质性层面。比如,如果说语言是一个家宅,就很容易联想起马丁·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又如对于一个人的回忆和精神来说,抽屉总是满的。打开任何一个抽屉,它都不会惊讶——因为你不是闯入的他者,而是它曾经或者至今仍合法的拥有者,你会陷入短暂的回忆,在发呆的那一刻和窗外的现实世界短暂地分离了,即便抽屉是空的。

  地窖对拥有乡村记忆的诗人来说不会是陌生的事物。当门外大雪纷飞,你提着一盏马灯,蹲在地窖口,看一个人在里面仰着头,递上来一个马铃薯或别的什么,它给予你的温暖和幸福感是不可言喻的。在葫芦岛的觉华岛大龙宫寺下面,我看见一个荒芜的石洞,传说是唐王李世民曾经的藏身之处,今天我们仍然不敢轻易进去。它是庇护所也是恐惧所在。地窖或洞穴,把它们限定在家宅的范围讨论,这个词语就永远会给予你温暖,它是存在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栖居处。德国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说,“我们要发现一座建筑物并对它做出解释,它的上层建于19世纪,底层上溯至16世纪,对建筑的更细致的考察显示,它是在2世纪的一座城堡的基础上建造的。在地窖里,我们将发现罗马时代的地基,地窖之下还埋藏着一个填满了的洞穴,我们在洞穴的上层发现了燧石器具,在更深的几层发现了冰河期的兽类骸骨。这大致上是我们灵魂的结构。”(荣格《分析心理学论文集》),这似乎顺理成章地把家宅当作了人类灵魂的分析工具。但是在诗学上,它难道不更契合且更意味深长吗?

  语言的家宅之根基,是存在的根基。

  现代建筑的基础开始普遍采用旋挖桩。只有一片嗡嗡的机器声和大量的泥浆,人已经不在或疏离了施工现场。无论是地基下的数代人以前的无名骨头,还是无数世纪以前的古老化石,都无不以一种形式呈现:泥浆。

  从另一个层面说,由于施工人员的离场,机器作为主体占领了原先由人的存在出现的位置。记得小时候看乡下修房子,挖开那地基,时常会带来惊讶:一只青蛙,或一条蛇。青蛙和蛇,仰着头或微微蠕动,泥土的响声和光线的照射打破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大凡这样的地基,被认为是风水上佳的,那青蛙和蛇也就成为主人敬畏的对象。

  现代科技文明抹掉了这样的记忆,鲜活的,意外的,带着某种惊讶和敬畏——而惊讶和敬畏,是诗人多么需要的品质。对于历史、记忆以及久远的文学传统,如果没有诗人的这种惊讶,词语就不会惊醒;如果失去了敬畏之心,永远不会听见那词语之上的绕梁之音。当代诗人,尤其年轻一代,渐渐失去了亲临存在根基的现实教育——有关“惊讶”和“敬畏”的现实教育——,从农村涌入城市的建筑工人——我们的时代称之为农民工,我很高兴看到他们在一栋房子破土奠基时,仍要选定一个时辰,杀雄鸡祭奠。当一个衣衫肮脏、头发凌乱的男人提着滴血的鸡缓缓走动,将血洒向挖开的土地之时,他立即从“肮脏”和“凌乱”之中脱身而出,有了某种巫师的端严。

  诗人,有时就是巫师。我们岂能失去敬畏之心?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的缺席使世界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海德格尔在追问“深渊”一词时,发现其本意就是指地基和基础,是某物顺势而降而落入其中的最深的基地。房屋的基础不实,终将随着雨水的浸入慢慢下沉、开裂,甚至在一阵风暴中垮塌。中国当代社会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支离破碎——当然,这里是说价值观的瓦解和物质主义的泛滥,正像那拆迁的旧居和横流的污水——,我们处身的时代高悬于深渊中。我们并无觉察,即便站在68层的高楼也毫无恐惧——那大地上的河流、树木和田园在那一瞥之间带来的眩晕感只是短暂地出现。如此虚幻,却因目光向前、向未来和充满征服者或成功者的豪情而消解了。处于时代底层的人们,也并不因为接近大地而更能感觉存在的危机。他们不是感到存在的危机,而是感到生存的危机,因而自然会不断地和路边的紫薇或毛杜鹃擦肩而过,没有谁停留,蹲下身子——连肉体的困境都不能超越,何谈审美?

  马王堆的千年僵尸带给你的震撼不应该停留在一次考古学的惊人发现,最新的文物出土也不能简单地作为新闻呈现。考古人员的放大镜的惊讶发现只关乎流逝的年代、死去的历史,与那泥土落入掘开的墓穴的沙沙声无关。词语,只有在诗人的惊讶或震撼中,会发出共鸣。在共鸣中,我们听见了诗;在回响中,我们开始言说诗。这时候,诗歌整个将你抓住,存在被诗抓住。共鸣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来自回响的深邃和存在的统一性。时间维度的开启打通了时空的障碍,千年僵尸及其存在关联的一切都将进入“此时此刻”,而诗情越是丰沛,将越能抵达灵魂的深度和语言的意外。

  我愿意把保罗·策兰在毕希纳奖获奖词中一段惊人的话,理解为关乎存在的根基的,“女士们,先生们,谁倒立着走,是的,倒立着走,他的天空就成了脚下的万丈深渊。”(王家新、芮虎译《保罗?策兰诗文选》。我觉得他不光是讲给毕希纳奖颁奖现场的“女士们先生们”听的,也是讲给我们听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老房子已经破陋不堪,尽管财力不够,父亲还是断然决定盖房。作为乡村旧式砖木结构的建筑,最主要的材料就是砖、木头和瓦。舅舅、姑父、表哥都赶来帮忙,老房子附近成了一片原始工地。当一头大水牛在砖场反复地踩着泥,直至踩熟了,强壮的男人们的脚步响起来了。两个人各提着砖匣子一边,小跑般走向一块空地,当整齐的脚步声化为一声嗤——一块土砖分娩了。在月光下,这样的场景里的人和物,更具雕塑感和节奏感。我曾经久久地站在一边,或在风干后码起的、像巷子一样的砖坯之间穿行,总是被某种东西莫名地吸引。当然我也亲自尝试——不,是必须——扮红砖,当我把一大团泥在平台上做完简单整形,高高扬起,啪的一声砸下去,先前被我洒进砖匣的细灰,有一部分跑出来,冲得我头一偏,甚至直接冲入眼睛。满手是泥,无法揩试,就以衣袖小心擦着,但我没有感觉到沮丧,相反那砖坯噗的一声方方正正掉出来,那些伴生的、细微丰富的嗤嗤声,那某一个没有饱满的角被我按下的一个拇指形的洞,无不给予我巨大的快乐。

  这是关于家宅的原初性记忆之一。很少有人去描绘陋室的原初性,更多的是刻划它的现实。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仙则灵”,是隐喻式的写胸怀而非写陋室本身。事实上,这种原初性属于每一个人,无论他富有或贫穷,只要他愿意梦想。家宅是庇护所,是藏身地,所有的卧室都有共同的梦想价值。在家宅,一个人拥有最久远的回忆、最稳固的幸福感和最持久的柔情,好比火与水,一点火星可以照亮并焊接回忆和不可忆起之物的关联,在遥远的区域,记忆和想象互不分离,而似水柔情,始终在这“过程”的水缸里荡漾。这里全部的原初性元素,都是诗歌的元素。如果我们再延伸一点,把家宅当做不冠以家宅之名的居住空间,那么想象力可以用无形的阴影建造“墙壁”,家宅的维度便可以无限延伸和打开,并依据语言自身运动的轨迹确定边界。如是,我们不再需要担心在城市层层叠叠的盒子里无法搭建“家宅”,而非得回到那个山水田园的、只剩下宗法社会空壳的农耕文明的空房子中去。恰恰相反,城市文明在不断积累新的记忆和美,有了崭新的自然和细节。我们时代的自然必须以人为主体,一切山水都是人的山水。地铁和摩天大楼当然无助于诗意的孕育,但是在城市的石头下窜出的青草、从神秘的渠道秘密潜入最新小区的青蛙,以及大量的植物移民如银杏香樟之属,无不作为一种全新的现代性在勃勃生长,而这一切,还远未化为词语,跃身我们最新的语言、诗歌和文学传统之中。

  现代性是最新的“家宅”的梁柱,不管它凸显于风格形式上,还是隐于建筑装饰的内部,都是当代诗的基本价值所在。没有现代性浸透的史料堆砌或未来想象,不过是故纸堆和空中泡沫,不是当代诗。

  家宅作为一个诗歌的场所,它的椅子、桌子、碗橱里的碗盏都成了词语的基本形象。椅子,不单是给你一个位置,主要的是,家宅里的椅子给你的那种自由感和自在感是别处没有的。无论是会议桌前的放有座位牌的对应的椅子,还是一个堂皇讲坛下的不命名的位置,都会让你被某种东西束缚,从而让你和“你”短暂地分离了。在家宅里,椅子给你踏实感和真实感,是别处不能获得的。椅子,作为一个词语,可能会使你在记忆和想象中,听见更多的响动,置身于一首诗,就会带来更多的意外,就好比我们小时候在乡下看见向阳的老墙,由于蜜蜂的嗡嗡声,我们发现凹凸而光滑的土砖出现了小洞和草茎。蜜蜂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不断地停住、敛翅,试图进入了那圆圆的、温暖的小洞。草茎发白,纹理清晰,它召唤土砖制作的原初现场:在早晨的晨光里,一个人把稻草散开撒向砖泥或赶着一头水牛转圈。那些分散的泥巴正是因为水和草茎而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坚固的整体。水分退场以后,草茎成了最后的组织者。现在它露出来,或者在更晚近的时候,某一种不可言说的沉默之物切近它,便获得了意识,为词语担当了身份代言的使命,从而可以开始言说了。而土砖上的圆洞——“关于洞穴,更多的人还没有出来。”(汤养宗《洞穴》)——蜜蜂进去又出来,它的嗡嗡声要到生命的历程中很晚的时期,才能引领我们真正地欣赏一个关于洞穴的形象:它映照了我们青春时代的甜蜜,也把这种记忆导向记忆中的历史之外的根基——洞穴的温暖和甜蜜,不单来自生命,甚至大地。

  切·米沃什在意大利的某一家山间旅店,三个人挨着一家意大利人坐在水平排列的松林中。附近是小女孩的吸水声和天空响起的燕子的叫声,不要管它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季节,“此刻,我坐在她和她的身旁/以往生命的各个阶段/和摆在方格桌布上的葡萄酒一同到来。”(米沃什《在中午》,张曙光译)“诗歌带给我们的并非都是对年轻时候的怀旧,那样就太平庸了,诗歌带给我们的是对表达年轻之方式的怀旧”。事物从羁绊中解放出年轻,向记忆召唤词语的新形象,一直向原初的记忆掘进,进入记忆的史前史。对于诗人来说,年龄增长了更可能获得真正的年轻。或许在一张明式鸡翅木的八仙桌上,细密的木纹掩藏着风趣的谈话,只有词语能够听见。

  一个人要有一个身份,好比一个词语要有一个形象。没有身份的人在大地上行走势必步履艰难。

  不久前我在凤凰见过一个青年,长发,清瘦,沉默寡言,喜爱哲学和电影,大学中途退学,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簿,每次去外地必须去派出所开临时证明。除了“儿子”这一身份,他不再有任何世俗意义上的身份。他潜身在大湘西偏僻的腊尔山支教,那些脸上带着黑炭、眼睛明亮的孩子们是他唯一倾谈的对象。他不是不可以取得身份证而是蔑视世俗身份的价值。在他那里,“我”是一个孤独的存在者,其余一切皆他者。他固执地认为,“我”和他者的交会即命运,而命运是不可把握的。他试图在此基础上开辟一条自我救赎之途。他的梦想是否是一条可以接近道的真正的道路呢?或者他是否能在虚幻中为自我建立一种身份标识,以达成对世界的认识、命运的主宰呢?

  一个人建立和人、社会以及世界的联系,首先依仗的是适当的身份,这是世俗层面的;在精神上,人的身份和价值,依凭各种荣誉、奖项照亮,在本质上仍属于世俗层面的。一个人的存在是体现在一种关联性之中。当一切世俗的身份卸下,人和世界的物质性关联丧失和精神关联逐渐模糊,诗是最后的身份标识。诗作为诗人的身份标识或“证明文件”,和户口簿有着类似的形式,但其“社会关系栏”里除了应该填写父亲、母亲、妻子、儿女以外,还有应该写上世界、宇宙、语言。它的命名不是一次的,而是多次的;不是特定的语言符号,而是不同形式的崭新形象——当然,其新,是相对于俗见和常识,陈旧观念和惯常意义。它的出生时间永远是“此时此刻”,像一个横坐标。在时间的横轴上,对应于它总会有一个或多个空间点,即纵坐标。因此诗的诞生是以坐标的形式出现,就像一个人诞生于出生地,出生时间和出生地构成他关于其生命记忆的起点。而这些坐标点的移动,在时间的横轴上,也在空间的纵轴上,纵坐标随着横坐标移动而移动。这些点的连线,即是存在的轨迹。这个点在“此时此地”,同时又无限延伸,过去、现在、未来共时响应于“此时”,“此时”的横坐标上这个点,使诗具备了时间性。诗的时间性寓于语言和它的具体性、现实性和当下性之中,诗的站立与时间关联,而站在无限性中,就具有了寓言的特征。诗的空间随时间而来,就像在某个救赎医院的大楼(特朗斯特朗姆《孤独》)。从身份标识的意义上看,诗的地方性与关于诗的坐标的这一观念并行不悖。在地方性的接口上,连着两个端口:一个是山水地理灵性,高山大河必给诗人以天赋般的启迪;一个是地理文化传统,包括人文的底蕴、古老的习俗以及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

  诗歌的客观性只是作为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写作特点,跟诗歌的本质没有更多关系,即便在“真理”和“辩护问题”的意义上,也只是如何维护诗之真理,诗之所是。

  生于叙利亚的萨莫萨塔,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语讽刺作家琉善(Lucian,约年-年),在《梦》一书中,谈到他是如何选择文学生涯的:在一次梦中,他梦见了“文化”,后者应允他:“一旦你去国外,即便你在异域也不会默默无闻或无人知晓,因为我会赋予你身份标识,谁看到你都会碰一碰邻居的肩膀,然后用手指指着你说:就是那个人!”据此,希腊诗人卡瓦菲斯重构了这样一个场景:

  寂寂无名——在安条克的一个陌生人——这来

  自埃德萨的男子

  写了又写。终于,瞧,

  最后的诗章写就了。它一共包含

  八十三首诗。但是写了这么多,

  作了这么多诗,以希腊语从事

  如此紧张的遣词造句,已令诗人疲惫不堪,

  现在一切都向着他压了下来。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使他从沮丧中振奋起来:

  那句崇高的“就是那个人”,

  琉善曾在梦中听到过。

  这就是著名的《就是那个人》(引自《卡瓦菲斯诗集》,黄灿然译,重庆大学出版社年出版之新陆诗丛·外国卷),依据琉善的《梦》写成,也是关于诗人写作的寓言。一个诗人根本的写作冲动是源于这种对存在感的古老眷念,对人的存在永存于语言的信念。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写作,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没有身份意识和本土意识的觉醒,没有一个清晰的坐标,那么其写作终是不能让“文化”那么自信地“碰一碰邻居的肩膀,然后用手指指着你说:就是那个人!”的。

  诗是最后的身份标识。它的激光标志上隐藏着两个字:良知。那是从《诗经》、《楚辞》、李杜苏辛以来的伟大的传统赋予我们的。

  本文部分原载于《诗刊》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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