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很多时候,你是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好像正在发生?
这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甚至,很恐怖。
当我再也不敢相信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在“我”的世界里迷失了……
一
我终于又回到这里了,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和记忆中的一样,这里湿漉漉的,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水。我把雨伞稍微抬高了一些看着天空,很显然阳光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撕开厚厚的云层,只能看见雨滴从层叠着的灰乌色云彩中飘落下来,落到静默着站在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上,落到灌木上。雨水从草丛中流淌出来,在马路上形成大大小小的积水坑,清澈而透明。
我怀疑这场雨已经下了相当长的时间了,雨水把一切冲刷得很干净,包括尘土,看起来也包括了这座老旧城市的所有一切。
马路上大大小小的积水坑仿佛正在向人们讲述着这条柏油马路久远的历史,而马路旁边的那些不足十米高的低矮建筑似乎也印证了这样的说法。青草从楼顶和墙壁的裂缝中长出来,腐烂的木制门窗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很危险,上面镶嵌的玻璃岌岌可危,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窗户后面是黑洞洞的房间,如果不是偶尔有类人的黑影在窗后闪过,我恐怕马上会怀疑这座城市是否已经空无一人。
这里面太静了。
虽然光线很暗,但大多数楼房都没有亮着灯,马路上的行人也难得一见,虽然偶尔有几个人从我的身边走过,但他们大多数都表情木然,脚步匆匆,这种感觉很奇怪,让我想起了木偶。
事实上,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已经不多了。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大型工厂企业的废墟残骸矗立着,这是经济体制改革对这座城市造成冲击的最好例证。城里面大多数年轻人都已经离开到外面去寻找人生的希望,留下来的多是这些工厂企业的老工人。伴随着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的倒闭,他们的心早已死去。
一座没有希望的城市,或许它已经死了。
离开家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然而时间总会改变你对事物的看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
我回来了,尽管距我离开家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
尽管已经进入夏季,但我却仍然有些可笑地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但这种事情在这里却显得稀松平常,由于常年不见太阳,这里显得有些太冷了,如果让雨水不小心滴到裸露的皮肤上,那竟然是一种刺骨的寒冷。
那是一片隐藏在城市中的一片砖瓦房,我的家就在其中,单位分房子的时候父亲不习惯住楼房而主动要了一栋这样的平房。虽然过了十年,但我仍然很快找到了那栋房子。和儿时一样,刷着红漆的大铁门敞开着,但已经锈迹斑斑;院子里的地面还是抹着一层水泥,但杂草已经蔓延了整个地面;大枣树不安分地成长着,树冠之大甚至遮盖了整栋房子,而地面上也有枣树的嫩苗长出来。左边窗外是我小时候种下的杏树,现在也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遮住了整面窗户。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父亲是如何一个人生活的,但从这样荒凉的院子上来看,父亲生活得并不好。
“爸,我回来了。”站在家门外,我高声喊着。
我期望能马上看到父亲的身影,但我的声音却像是泥牛入海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屋里面黑洞洞的。肮脏的灶台上的铁锅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上面的一层浮油已经长满了绿色的菌丝,这些菌丝同样出现在碗筷上。刚走进家门,一股潮湿霉变的味道就迎面扑了过来,我的心头一紧,这简直不像是活人生活的地方。
“爸,你在吗?”我小心翼翼地深入这栋房子,父亲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同样黑漆漆一片,而我的心跳却更加激烈了。
在我终于走到父亲房间门前,准备往里面张望的时候,有一道黑影从里面“嗖”地“飞”了出来,和我擦身而过,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因为快速掠过而带起的空气波动,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股霉变的味道。
我一惊,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景象很熟悉,就好像曾经发生过一样。这种古怪的黑影我一定见过,而且好像就是在这里,那很像小时候的记忆,又好像只是在上辈子曾经发生过一样,很模糊,很虚幻。
我转过头,那个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空气中的波动也趋于平稳。
这个时候我才猛地回过神来,“爸!”我呼喊着冲进父亲的房间。
父亲神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雨,轻轻地说:“你回来了。”
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里刚才有什么东西,我看到它从你的房间里跑出去了。”我说
父亲停顿了一会,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没什么东西。”
接下来竟然是长达一分多钟的平静,我站在门外,父亲则坐在椅子上继续看着窗外,我们竟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怎么了?”父亲终于转过头看着我。
父亲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脸上布满了像刀子刻出来的皱纹,整个人显得很虚弱。想起这些年来他独自生活,我甚至都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啊,”我说,“我以为我的突然出现会让你吃惊,或许你还没有原谅我,但哪怕走过来打我,骂我也行。但你这样真让我受不了。”
“你忘了昨天我是怎么教训你的了么?”父亲看着我,脸色灰黄。
“昨天?昨天我还在火车上。”我有些疑惑,“我刚刚回来。”
“你昨天下午就回来了,你又和我吵了一架,你忘了?”父亲说。
看着父亲迷离的眼神,我感到更加悲凉了。
二
我知道父亲仍然在生我的气,于是我没有和他做更多的交谈,从洗干净那条脏兮兮的抹布开始了我打扫房间的工作。你永远也无法想像要把这样的一栋房子打扫干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我努力地清除了附着在墙上和家具上的霉斑和菌丝,扔掉了所有的锅碗瓢盆并重新买了一套,并洗干净了所有的衣服被褥。
当我笨拙地做完这一切后,发现父亲在整个下午都坐在椅子上,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嘴里面只是念念有词,但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没有打扰他,至少在他接受了我的存在之前。
买齐了做饭用的必备用品归来之后,我发现父亲仍然坐在那里。
“爸,我晚上给你做地三鲜。”我俯下身子对他说。
地三鲜是我最喜欢吃的,也是父亲最拿手的一道菜。小时候每当父亲在做这道菜的时候我都像过节了一样的高兴。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都痴迷于土豆青椒茄子这三样东西混杂在一起所发出的特殊香味。
父亲抬了抬眼皮,说:“你知道我最不爱吃青椒的。”
我愣住了,如果这只是父亲因为生我的气而故意刁难的话,那似乎有些过于儿戏了,这不是小孩子在赌气。
“欢欢,你看见欢欢了吗?”父亲突然紧张起来,看着我说。
“欢欢?”我不能理解,“欢欢是谁?”
“你忘了?你昨天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有名字,是你给它起的名字。”父亲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焦虑地寻找着。
“是……狗?”我小心地问道。
“是猫啊,白色的波斯猫,你怎么了?”父亲蹲下来打开衣柜的最下层,轻声呼唤着欢欢的名字。
猫?
我想起小时候,一只饥饿的野猫偷偷溜进我家里,父亲竟然紧张得浑身颤抖一动也不能动,他患有猫恐惧症的。他怎么可能养猫?!
而且,我是今天才回来的。
想起生锈了的铁门,院内的杂草和厨房里发霉的炊具,我越来越意识到父亲有问题了。
我改做了红烧土豆和酱闷茄子,由于我并不精通厨艺,因此晚饭并不好吃。父亲显然并不介意,或者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它们的味道。他表情木然,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僵硬地把茄子块一块一块地送到嘴里面,像木偶一样地一下,一下地咀嚼着,最后生硬地吞咽了下去。
“你母亲怎么样了?”饭后,他问了我一句。
这一次我没有告诉他母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事实,而是说:“挺好。”
父亲心满意足地点头,说:“那就好。”
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
我的房间同样布满了霉斑和菌丝,即使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打理它却依然不能避免房间里的霉味。
看起来十年间房间里的摆设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甚至在床上看到了十年前没有被带走的足球杂志。那个时候我热爱着足球,如果不是今天又看到了它,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爱好。
很显然父亲希望尽可能保留我生活过的痕迹,我的离开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雨淅沥沥地下着,被褥很潮湿,让人感觉到几乎能够拧出水来。窗外的那个杏树几乎遮住了整个窗户,即使偶尔有晴天的日子阳光也不大可能照射进来,所以这里才会显得更加潮湿。
我听着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我不知道父亲病多久了,而且看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饭吃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饿着肚子。我难以想象一个失去了妻子,同时也遭到孩子误解的男人是如何孤身一人在这里呆上十年的。
我抱怨苍天的不公,因为它甚至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父亲现在的这个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完整的意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得到他的谅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为我的幼稚所做下的最严厉的惩罚。
夜深了,雨声连绵不绝,这个潮湿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雨声了。
我想起了父亲提到的欢欢,去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波斯猫。很显然,在我回来的一整天里面它并没有出现在这栋房子的任何角落,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话。
可问题是,无论这只猫是否存在,父亲的不正常都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
我思绪万千。
工作的压力,恋爱的失败,前途的无望,还有悲惨的父亲和死去的母亲,等等一股脑涌了上来,这让我心如刀绞。但这些显然不能和旅途的劳累对抗,很快的,我的意识便模糊了起来,如果不是那一声悲惨的猫叫,相信我还是会一觉睡到明天天亮的。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猫叫,它就在门外,不同于猫发情时那种凄厉的叫声,这声音低沉而悲惨,声音之低,以至于一开始我怀疑那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呜呜,呜呜……”
这声音从门缝中传了过来,像被捂住了嘴的小女孩发出的声音,但那声音太悲惨了,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欢欢?”我蹑手蹑脚地走下床 ,轻轻地叫了一声。
“喵呜!”
那声音竟然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很凄厉,接下来门外就传出了爪子划伤门板的声音。声音之大,仿佛门外站着的并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想起了隔壁的父亲,在鼓起了万分的勇气之后,我猛地拉开门。
门外并没有什么猫,父亲正站在门外,面如死灰,灰白的眼睛看着我,嘴里面发出凄厉的猫叫声,指甲在门上划过,流了很多血。
四
第二天早晨,当父亲否认昨天晚上出现在我房间外这个事实的时候,医院看病。
父亲并不认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尽管很不情愿,但医院。
雨下得比昨天稍微大了一些,父亲缓慢地跟在我的身后(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打车并不容易),当我再次提起“欢欢”的事的时候,他竟然是一脸的惊愕:“欢欢?我从来没听说,再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养猫的。”
“那我什么时候回家的?”我有些欣喜地看着父亲。
“前天,你又和我吵了一架。”父亲说。
我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爸爸。”
他凝视着远方阴霾下的破旧建筑,不再说话。
医院的信心。
医院,这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恐惧的地方。我小时候的一次梦游吓坏了父亲母亲,恐慌的母亲抱着我穿行于乌黑的夜色中,我至今仍然能回忆起测试脑电波时那些像蜘蛛网一样的恐怖电缆。人生总是那么变化无常,你永远也料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像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再次来到这里一样。
十年之后,这座本已破旧不堪的三层楼房由于满墙的苔藓显得更加难以入目,霉变的味道在很远的地方就在雨丝中穿行直漂入我的肺部,我突然咳嗽了起来。
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看到挂号处护士仇视而冰冷的眼神,医院早已荒废了。
“看起来你不像本地人。”这个满脸横肉的女人懒散地往门诊手册上书写着,问道。
“我十年没回来了。”我说。
她抬头看了看我父亲,说:“嗬,真伟大。”
我想我知道她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我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辩白,只是有这样的一种冲动,那就是随便找个能钻的地方钻进去。
如果不是碰见了书宁,我相信这种尴尬的气氛还会持续下去。
事实上在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他,这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和我的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亲切的感觉。
倒是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说:“老大,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企图努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想起这个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书宁,你忘了,小时候陪你出生入死的那家伙。”
书宁?我继续在脑海里搜索着他的信息,但至少从现在来看,我还是不认识他。
书宁从他的办公椅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说:“老大,看起来你真的忘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或者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您这是过河拆桥呢?”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却真的记不起来他了。
“您难道忘了8岁的时候是谁替您挨了王姨的那盆脏水,忘了高三的时候是谁替你背的黑锅?”他微笑着说。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流氓,抢劫个女生都会被人家打得爬不起来,你让我精心策划的‘英雄救美’计划完全泡汤,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
我的头有些疼,但已经完全记起眼前这个人了,我们在同一天出生,一同长大。他的体格远不如我,很孱弱,所以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我“混”,是我的小死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这座城市。
“您终于想起来了,”他说,“只可惜您还没来得及找我算帐就悄悄地跑掉了。”
我的心又一疼,但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说:“十年了,你的变化可真大,现在看起来成熟得多了。”
书宁微笑着:“你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强壮,我现在还是打不过你。”
我也笑着。
“伯父怎么了?”在气氛轻松了一点后,他说。
“我昨天刚回来,觉得他好像精神上有点问题了。有些健忘,还有些妄想。”我说。
“唔,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书宁专注地看着父亲。
父亲沉默着,继续看着窗外的雨。
“我能跟他谈谈吗?”书宁说。
我说:“当然。”
五
“要来只烟吗?”书宁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看到那雪白的过滤嘴,我就知道那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拿出了自己的烟,说:“谢了,你那玩艺劲太小。”
“这真是你的风格。”书宁把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继而又缓缓地从鼻孔中呼出来,他的眉头紧锁,很显然内心并不轻松。
晚上,我和书宁约好了在小时候经常翻墙过去偷铁块的工厂见面。当然,那工厂已经彻底荒废了。我们躲在角落里的铁壳棚子下面,这个曾经被视为秘密基地的宝地如今已经长满了杂草。
雨水打在生锈了的铁壳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这让我依稀找到儿时的感觉,这座城市似乎终年都在下雨。
“老大,一会我们去搞点什么?”书宁转过头来说。
我狠狠地吐出了口里面的烟,说:“今天你过去把看门老头的钥匙偷出来,咱们潜入仓库,把电线全搞出来。卖个十几块钱什么的不成问题。”
“老大,我看行。但你准备做些什么呢?”书宁说。
“我放风,”我说,“这可比你的工作要危险得多了。”
“好的老大。”书宁看着那个早已被荒废的门卫室。
我们都笑了起来,虽然这笑有些心酸的感觉。
书宁说:“老大,到现在你还没忘记欺负我。”
我说:“可不敢了,谁能想到你这个没出息的小混混现在摇身一变,成知识分子了,而且是这样出名的心理医生。”
“我们谁也没有办法预测自己的命运,不是么?就像没有人能相信,在我取得了这样的一个成就后,竟然回到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地方做起了医生。”他说。
“的确,无论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你才可以去肯定它。”
“呵呵。”他笑着。
“我父亲真的看不出任何问题来吗?”我转入正题。
“除了没什么精神,情绪有些低落之外,他很好。”他说。
“他没有跟你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是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么?”
“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书宁说。
我的心纠结起来,看起来父亲果然是在生我的气,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他对我的抱怨。人老了,总有些地方回归孩子的天性。
“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很差。”书宁说。
“是我对不起他。”我说,“他应该这么做。”
书宁伸手试探了一下铁棚外面的雨滴,冰凉的感觉让他立刻缩回了手,说:“你那么做真的是太冲动了。如果你的突然离开对于我这样一个朋友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的话,那么对于你的父亲,妻子的去世和孩子的误解,那真是难以想象的痛苦。”
“我那时太幼稚了,”我说,“我妈的死和他并没有关系。”
“所以你想回来‘赎罪’么”?书宁说。
“现在看起来,我爸并不准备原谅我。”我说。
“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办到的事,你需要多和他沟通。”书宁说。
我点了点头,把尚未熄灭的烟蒂抛了出去。红亮的烟头在满是雨丝的夜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轨迹,我看着它的亮光逐渐减弱,最终慢慢熄灭在潮湿的杂草丛中。
六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在这样一座冷清的城市里走路竟然也会遇到生命危险,在我漫不经心地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尖叫着从我的身边掠过。雨伞遮住了我的视线,如果不是司机的驾驶技术还算娴熟,我就完蛋了。
我原以为开车的是个大汉并且可能会跳下车子狠骂我一通,在车子停下来后,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却只是隔着车窗看着我,目光空洞,好像两只眼窝里面的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伴随着一些噪音,后车窗也被摇开了,看起来后座上的是母亲和孩子,她们也是这样空洞着看着我。
我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孩子的声音:“他和我们不一样,是吗?”
“嘘……”母亲阻止了孩子的话。
汽车一直没有发动,我知道他们一直这样看着我,这让我后脊梁发冷。
我需要赶快回到家里,和书宁聊了这么久,不知道父亲现在自己在家里怎么样了。
还好,家里面亮着灯,这起码说明父亲的神志还没有丧失到某种可怕的地步,起码他还能正常思考。我盘算着如何再跟父亲沟通,说服他明天再到七院接受治疗。尽管我已经为所有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完全的思想准备,但父亲的话还是让我无法应对。
“你回来了?”父亲冷冷地看着我,“你小子可厉害啊,离家十多年都不给你老爸写封信……什么时候下的火车?”
我很震惊,这些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我的,要问也应该在一天以前。
“我昨天就回来了,你忘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昨天?昨天这时候我还和你妈说,你这小子已经多少年没回来了。”他说。
“我妈妈?”我皱着眉头,“那么她为什么没在这屋子里?”
“哦,”父亲说,“她回你姥姥家了,明天就能回来。”
“可是,爸爸”虽然我不想再去刺激他,但我必须说出实情,“您确实病了。”
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病了?”
“我昨天就回来了,医院,”我说,“而且我妈十年前就死了。”
父亲的目光竟然柔和起来,说:“你是不是太累了?医院,昨天我一直和你妈在一起,你妈明天才能回来,她要是知道你今天就能回家的话,能非常高兴的。”
我的头又有些疼,很奇怪,窗外明明应该是漆黑一片的,但我的眼睛却被刺得很难睁开。
我揉了揉眼睛对父亲说:“或许我真是累了,明天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3点就差不多了。”父亲说。
“好。”我面带微笑。
父亲好像变了个人,晚饭的时候竟然和我说了很多话,虽然话语中不乏粗俗,但这才是真实的他。但我却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的决心,因为从他的表现上来看,病应该是更重了。
窗外漆黑一片,细腻的雨丝常常不经意地漂落到我的脸上,很凉,但很舒服。我准备明天单独去见江书宁,父亲则先留在家里等候“母亲的到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
如果书宁也无能为力的话,那么我一定要把父医院,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父亲就是我的一切。
我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快进入睡眠,但很快,那些梦境中才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就逐渐涌了上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父亲,母亲,小时候最喜欢到那里去玩的池塘,黑影……
我猛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刺痛着它,我用手捂住眼睛,在稍微适应了一些之后,看到天色已经大亮了,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却趴在窗台上,阴险地看着我。
但它的出现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一团黑乎乎像雾一样的东西,圆的。我看不清雾气里面的实体,但我确信它长着两只恶毒的眼睛,没有眼球,就像是两只空洞。
七
“今天又来买包子了?”这个女人戴着一只超大的口罩,我只能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在把包子递给我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
“不,我前天刚回来。”我说。
“你一直都是这样,”女人说,“我干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么,这些年你几乎每天都来买包子,从来没断过。”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说。
她用那两只不大的眼睛扫视着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呵呵,我说顾诚啊,说句不好听的,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你。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顾诚,这不正是我的名字吗,和某个名人的名字一样,她怎么会知道的,我从不认识她。
我收起了包子。
把包子送到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笑着说:“太好了,圆葱馅的,你妈就爱吃。”
接下来父亲还说了一些话,但我的脑子却很乱,很疼,根本没有听进去。
江书宁在看见我之后似乎有些吃惊,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说:“我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为什么,老大?”他说。
“昨天我回到家的时候,他认为我是刚下的火车。”我说,“而且他还认为我妈今天下午会回到家里,可你知道,我妈早都死了!”
书宁的眼神有点古怪,说:“伯母早都死了?”
“难道你也忘了?”我说,“忘了咱们昨天的谈话了?”
我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老大,你先冷静冷静,”书宁说着,递过来一只烟,说,“想不想来一只?”
我很想说“你的烟太柔”,但这次我看到的却是深黄色的过滤嘴,那并不是低焦油的烟。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抽低焦油的烟么?”
书宁又是一愣,继而微笑着说:“啊,是,今天我换口味了。”
“老大,你是说,你是前天刚回到了这里,是么?”书宁问道。
“如果我是昨天刚刚回来的,那么谁又会在昨天傍晚陪你到咱小时候常去的废旧工厂呢?”我说。
书宁的表情很不自然,但他还是笑着说:“是啊,老大,你一定又拿我当炮灰,对吧。”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这么别扭呢,而且书宁的表现也不是很自然,很古怪,一切都很古怪。
和书宁的交谈并没有让我觉得放松,反而让我感觉更加糟糕了。现在除了父亲,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古怪,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那么让人怀疑,甚至连书宁也是。但我又说不清,究竟哪些事情是最让人感到古怪的,以及它能让人感到古怪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雨水噼啪打在我这把巨大的黑伞上,它足够大,几乎能替我挡住所有的雨水,但也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思考着过马路,一声尖厉的刹车声打断了我的思维,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如果不是司机的驾驶技术还算娴熟,我就完蛋了。
我呆立在马路上,车窗打开了,还是那几幅苍白的面孔,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那个孩子说:“他和我们不一样,是吗?”
不对,不可能这么巧的。
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接冲到汽车旁边,冲着那个男人大吼道:“你们昨天见过我吗?”
男人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像死去的人。
“昨天这个时候我就看见过你们!”我继续吼着。
男人看着我,还是没有说话。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我的身后响了起来:“快点吃饭吧,别愣着了。”
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转过头,我的身后竟然是饭桌,正是我家里的那张。父亲母亲在桌子的那一边和蔼的看着我,桌子上都是我爱吃的饭菜。
我明明在马路上,为什么在马路上会出现这个。
我再一次回头去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家中的墙壁。
我在家里了,而且就坐在父亲和母亲的对面。
父亲笑着对我说:“你看,你还说你妈死了呢,这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吗?”
我无法得知自己当时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母亲确实就坐在我面前,活生生的。
“你在想什么?”母亲说。
如果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就会知道我为什么无言以对了。
早晨,母亲给我煎了鸡蛋,就像小时候那样。
鸡蛋的味道很美,但我却很难把它咽下去。味道很真实,这不是梦,然而它越真实,我内心的恐惧就越强烈,这究竟是怎么了?
八
“书宁,我觉得这座城市有问题。”离开家后,我第一时间把他约了出来。
我们在曾经就读过的小学的厕所中交谈,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这所子弟小学也已经关门大吉,只剩下破旧的残骸。厕所虽然能够避雨,但似乎并不是个交谈的好地方,只是我们小时候经常躲在这里吸烟,能回忆起许多美好的事情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书宁看着我。
“所有的一切不太对劲。”我说,“起先我以为是我父亲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但昨天我真的看到了我妈了,她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可她已经死了,你知道的。”
远处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书宁看着我。
我瞪大了眼睛,书宁重复了一句说过的话。
“你重复了一句你说过的话。”我说。
书宁一脸的茫然,说:“没有,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明明说过。”我说,“这里果然不对劲,如果没有错的话,马上会有一声闷雷。”
书宁看着我,不大一会,远处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
书宁惊讶地说:“你能预知未来?”
“不是,这一切太奇怪了。”我看着阴沉的天空,说。
“详细地跟我说说吧,老大。”
所有的一切不太对劲。”我说,“起先我以为是我父亲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但昨天我真的看到了我妈了,她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可她已经死了,你知道的。”
我也重复了我说过的话,这一次没有出现意外。
我继续说:“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前天和你分开后,我差点被车撞了,而昨天下午,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比这些更糟糕的事,我竟然会瞬间回到我的家里,在此之前发生过的事简直像是在做梦,可我可以保证那是真实的。”
“你怎么看的?”书宁冷静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我的感觉,”我说,“就好像,整座城市的人都得了健忘症。”
书宁说:“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么,老大。”
“还有另外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我说,“比如我妈,她是怎样死而复生的。”
“如果她根本就没有死呢?”书宁专注地看着我。
远处又传来了几声闷雷,雨也愈发大了起来,书宁像座雕像一样看着我。
“什么意思?”
书宁又点燃了一支烟,说:“老大,前天我没有和你一起去那个工厂。”
我震惊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老大,前天我并没有和你一起去那个工厂。”书宁重复了一句。
“可我明明记得你和我一起过去的,”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我派你过去偷东西,我在外面放风。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老大,到现在你还没忘记欺负我。’”
“那只是你的回忆,不是么老大。”书宁说,“妄想症患症通常情况会想象出许多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但那并不是他的回忆,而只是他的幻想。”
“你是说,我有妄想症?”我紧盯着书宁。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老大,当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正常的时候,一个人就要考虑,不正常的是不是自己了。”
书宁微笑着,他的笑容从来也没有如此奸诈,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恶的笑容。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声说:“不可能,那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绝对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老大,你松开点,我要被你掐死了。”书宁大口喘着气。
我松开了他。
“老大,你回忆一下,你是怎么来到滨溪市的?”书宁说。
“坐的火车。”我说。
“是哪一列火车,还有,你是怎么从火车站回到你家的,步行,还是打的车?”
我的脑海里乱成一片,这些问题很简单,但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拼命地从脑海中去回忆自己所乘坐的那列火车,回忆自己归乡的历程,但可怕的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从哪个城市里来的。
我瑟瑟发抖。
书宁叹了口气,说:“老大,我很难向你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简单点跟你说吧,你的病很奇怪,现在这一刻我跟你说了你的病情,但是在下一秒你恐怕就会完全忘记我跟你说过的话,忘记这段经历。当你明天回忆的时候,会记得你在菜市场买菜或者在打扫房间什么的,但不会记得我和你说话的这段经历。老大,今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是否觉得似曾相识。”
他说的是真的,这个场景我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就好像是在梦中或者上辈子。
“老大,我每天都在告诉你这些事情。”
我试图再次点燃一支烟,但手却抖了起来。
“那么我还看见了黑影和时空的错乱,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我说,“刚才你明明就问了两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随后的雷声也打响了两次,你还吃惊地问我‘你会预测未来?’”
书宁替我点燃了烟,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确信我说过这样的话么?还有,这天可不像打过雷的样子,事实上从咱们谈话到现在从来也没有打过雷,老大。”
我看了看头上繁星点点的天空,头颅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的疼和混乱。
“你也不叫江书宁,是吗?”我看着眼前这个人。
很熟悉,因为我有所有有关他的记忆,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直到现在。我记得每一件成长过程中的大事,初二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因为抽烟被捉住通报批评,差点被开除。
很陌生,因为我再也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我是叫江书宁,”他说,“这点你没错,老大。但我没有和你一起长大,我只是你的医生。”
“但这里是咱们的学校,我和你因为在这里抽烟,差点被开除了!”我吼道。
书宁微笑着说:“你确信咱们站着的地方是学校?”
我惊恐地后退了几步,环视着四周,哪里是什么破旧的学校,我明明就站在七院的广场里面。
“医院里,老大”书宁说,“你医院,你脑海里的记忆都不是你真实经历过的事情。你的母亲死了,你离家出走十年并结了婚,你的父亲发疯在家里被饿死了,你认为这都是你的错。你妻子把你送到这里,希望我们能抚平你心中的创伤。”
我头疼欲裂,天旋地转,那道强烈的白光又出现了,白光下,是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用恶毒的眼神盯着我。同样的,它很快消失了,再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书宁在向我微笑,邪恶的微笑……
九
醒来的时候,江书宁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睡了多长时间?”我的嗓子有些发干,说话很困难。
书宁说:“整整四天,老大。”
“别叫我老大了,江医生。”我感到有些疲惫,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看来新型药物的疗效还是不错的,”书宁笑着说,“看起来你现在很正常。”
是的,我回忆起所有的事情。
事实上我是带着晓晴来到这座城市的,就在不久前。我和晓晴穿过被铁锈严重腐蚀的大门和长满苔藓屋门,发现了浑身长满菌丝的父亲的遗体,我痛不欲生。晓晴带着我来到了这里,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晓晴上一次来看我是在一个星期之前,我想念她。
书宁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对我说:“你爱人很快就会过来,我会安排你见她一面,不过相信你很快也就会出院的。”
我以为我会发狂发疯,但事情毕竟没有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我竟然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在医院里的所有记忆都回来了,我记起了这里的所有人和事。
这里依然每天下着雨,江书宁每天都会至少过来看望我一次,询问我病情的最新进展。奇怪的事情没有再发生过,我的生活也越来越回归自然,按照他的话来说,再有一个月我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我记起了老马,他是我入院后第一个接触到的病人。他在梦游中向他的妻子刺了四十四刀,现代法律显然不会那么容易承认梦游杀人这样的事情,因为如果一经承认,那么几乎所有的杀人犯都可以借此理由在“杀人中梦游”了。不过这次他们对老马的态度还算宽容,除了强制进行治疗之外并没有为他追加什么刑事处罚。
在看过老马之后,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和杀人犯有什么关系。这个和蔼的老人在我入院后第一天就给了我非常好的印象,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成了忘年之交。
在接过了我递给他的烟之后,他显得很高兴,因为他几乎和所有的人结了仇,包括他的孩子。
“老马,”我说,“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道。
如果是别人,一定会认为我的问题很幼稚,但他知道我的病情,真实经历过的事情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脑海中的记忆会被某种‘特别的力量’改写,让我认为这才是我真正的经历,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
老马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说:“在上一次你在江医生的面前昏倒之前,你一直都很正常地吃饭,活动,睡觉,没什么特别的。”
我又想起了归乡的经历,想起了父亲的疯狂和诡异的黑影,而这一切竟然都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仅仅是我的幻想而已,这真的让人觉得很恐怖。不过幸好,我的病已经快要被新型药物治好了,虽然我并不知道那种“新型”的药物叫什么,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东西。
而老马的情况却不是很乐观,他现在梦游得更厉害了,他的舍友发现他竟然在深夜两点的时候拿了把刀出现在围墙脚下,使劲地在墙上割着什么东西。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梦游,这吓坏了他的舍友,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再和他住在一起了,而每夜的低质量睡眠也让这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我看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让我高兴。”老马笑着说/
“你也一样,”我说,“相信不久以后你也能出院。”
不知道为什么,老马的表情竟然变得异常复杂,好像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却又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然而这种神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说:“我好不了了,我们都好不了了,只有你还有点希望。”
这话显得很怪异。
雨水顺着他满是岁月沧桑的脸上流了下来,我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一定要有信心,”我说,“别忘了你还有孩子。”我试图鼓励他。
老马没有再说话。
我仰望着天空,雨丝簇簇地从阴沉的天空中飘了下来,轻轻地落在起远破旧的白色建筑群上,我仿佛可以听见绿树灌木苔藓们贪婪地吸着这些雨水,白色和绿色浑然一体,而我却并不觉得这和生机勃勃能扯上什么关系,所有的一切依然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这雨下的时间可真长。”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马在听完我这句话后,似乎突然来了决心,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从来没见过老马有过这样的神情,当我靠近老马,想听清楚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江书宁却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吓了我一大跳。
“老大,你老婆来看你了。”江书宁笑着说。
老马紧张地看着江书宁,没有再说话。书宁微笑着看了一眼老马,对我说:“快收拾干净见老婆吧,你们也是好就不见了。”
我很高兴,于是决定立刻去见晓晴,我太想念晓晴了,以至于完全把老马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在完全离开老马视线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老马大声地对江书宁说:“江大夫,你看着天多晴,我想我应该回去把衣服收拾一下拿出来晒。”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冰冷的雨水击打在我的脸上,天空完全没有放晴的意思。
我刚才真的和老马交谈过吗,我是不是又犯病了?即使我真的和老马交谈过,那么刚才他说的那句“大夫,你看着天多晴,我想我应该回去把衣服收拾一下拿出来晒。”这句话,是不是他根本就没有说过,一切都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呢?
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
江书宁跑了过来,扶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怀疑我又犯病了。”我说。
江书宁大笑起来说:“没事老大,这次你真的没事,是老马的问题,他的神智有些不太清醒。”
神智不太清醒么?梦游症病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症状!
十
晓晴坐在我的面前,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防弹玻璃隔着,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关押在监狱里的无期徒刑罪犯。
她那略显暗红的头发是我喜欢的,熟悉的洗发水味道游进了我的鼻孔中,很亲切,但我却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温柔地说:“诚,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我很好,江医生告诉我就快出院了。”我说,“等我出院后,会在第一时间满足你的愿望。”
我原以为晓晴会兴奋地跳起来,巴厘岛是她最向往的蜜月旅行胜地,而我们结婚后却并没有成行,因为在我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但晓晴只是微笑着说:“哪个愿望呀。”
“去你最向往的地方。”我说。
晓晴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但这种迷茫只是一闪而过,她说:“哪个地方,你说说,我看看你有没有记错。”
“巴厘岛啊。”我不加思索地说。
“哦,啊,呵呵。”晓晴说,“你通过考验啦。”
我也笑了起来,但总觉得很奇怪,晓晴是个温柔的女孩,这种刁钻古怪的想法可不是她能做出来的。而且她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但那里古怪我又说不出来。
我们对视着,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握住了晓晴的手,说:“晓晴,我想你。”
她竟条件反射似的把手向后缩了一下,但最终仍然停留在我的手里面,说:“辉,我也想你。”
“辉?你叫我辉?”我看着她。
她皱着眉头说:“我没有说话啊。”
我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它不那么疼了。
“哦,那我可能是听错了。”我说着,虽然我很确信她刚才在叫我“辉”。
我站起来走到晓晴的身边,她的肩膀柔软而脆弱,很难想象在没有我的日子里是如何一个人生活下去的。
“晓晴,”我说,“看起来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等我出院后,以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晓晴竟然不自然地退后了一步,肩膀脱离了我的掌控范围,笑容有些僵硬:“嗯。”
这种感觉很怪,就好像在她的眼里我完全是个陌生男人而不是新婚的丈夫,这种女性所特有的害羞和矜持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而晓晴看着我,眼神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她直看着我的眼睛,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怎么了?”我问。
“诚,”晓晴看起来正在鼓足勇气,“不要继续治下去了,快点出院吧。”
“为什么,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好。”
“你没病。”晓晴说。
尽管我加大了拍打脑袋的力量,但这一次的头疼却怎么也赶不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晓晴的声音有些颤抖:“诚,不要问为什么。”
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晓晴却突然面带惊恐地退后了一步,接下来我听到了江书宁的声音:“你是不是又头疼了,老大?”
我看到江书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微笑着走到我身边。
“晓晴,我想你丈夫需要休息了。”江书宁说。
晓晴快速地拎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皮包,这是她生日时我送给她的礼物。
晓晴没有再和我说话,而是顾自离开了,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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