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又懊热又烦躁的时节。莫名陷入一场毫无必要的纠结。于是,刚刚好地错过了仅有十天上映期的《路边野餐》。
终于,在一个深夜,借老妈的爱奇艺会员看完了这部片子。
它在国外斩获许多奖项。
拍完这部影片的时候,导演毕赣仅26岁。同年底,他拿到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
据说从两万元的启动资金,边凑钱边拍,全剧只消耗十几万的制作费。除了从无正脸示众的大卫卫和他钟爱的洋洋,再无专业演员。
主演陈永忠是毕赣的小姑父,职业是保安。
故事发生在贵州的凯里,镇远,以及迷幻的荡麦。
神秘的荡麦犹如缭绕全剧的黔东南潮湿氤氲的迷雾,避之不得,挥之不去,又令人怅然若失。
荡麦的戏,是许多人念念不忘的四十一分钟右的长镜头。易晕车的人嚷着晕眩。像我这样习惯在车上晃来晃去的人,毫无知觉。
影评里各种牵扯,唯无人提及我不由自主联想到的《百年孤独》。
其实也不止其魔幻,根本在其内里,精神的联结。
人物,屈指可数。然而每个人都仿佛不止有一重身份。
小诊所医生兼业余诗人,陈升。他有一个逝去的爱人,张夕。
面目模糊的女性老医生,名叫光莲。有个分别五十年未见的恋人,林爱人,是个芦笙艺人。
陈升的弟弟,单身父亲,游手好闲。有个喜欢画钟表的儿子,卫卫。
酒鬼,镇日醉酒,无事坐进一辆荒废多年长出野草的白色轿车里开动方向盘。他玄妙地出现在荡麦,化身巡演乐队的司机,一样地嗜酒如命。
大卫卫,荡麦的摩的司机,喜欢洋洋,有一辆总爱熄火的摩托车,跟小卫卫一样热爱画钟表。
洋洋,荡麦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家里开着裁缝铺,整日背导游词,梦想去凯里当导游。
开理发铺的少妇,与张夕长得一模一样。
花和尚,曾是黑帮大佬,儿子被活埋以后,隐居镇远,开一间钟表铺。
余者毕是路人。
电影前段用很长的时间铺垫,交待背景。真正的故事,一言可蔽。
陈升的弟弟毫无责任感,生出卖掉儿子之心,后卫卫被花和尚带走。陈升去镇远找卫卫,路过荡麦,发生了一段迷梦一样的荒唐幻影故事,而后结束。
剧中不存在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繁华的场景与镜头。
像陈升弟弟的家里的墙面一样斑驳晦暗,生着苔藓。荡麦更是破败,凯里是洋洋向往的天堂,而一辆绿皮火车经过的鸣笛都可以让她眼神明亮。
贫瘠而荒凉的,还有人的内心。每个人都沉闷地活着,又发生着林林总总的故事。
陈升的故事,在荡麦他误入的理发店里,那个少妇为他洗头的时候才浮出水面。
他面无表情地讲着这件事情,像别人的一般。最后用手抹一把泪。
他曾是花和尚的手下,在舞场里遇上张夕,与她结婚。花和尚得罪人太多,儿子被人活埋并砍去手臂。为给张夕治病,他去为花和尚讨要公道,恰逢严打,被判九年。
出狱以后,张夕已过世。他的老母亲情知小儿子不靠谱,留下遗嘱把房子留给陈升,并让他照顾卫卫。
所以他会去寻找卫卫,并以自己的房子为代价。
陈升的母亲做蜡染,花莲即将结婚的儿子买到蜡染后,在回家的路上,出车祸身亡。
所以两个人合开诊所,医救无辜。却拯救不了破碎的内心。
陈升去镇远的时候,花莲的恋人林爱人托人央她去见一面,他将不久于人世。
花莲托陈升带去一件暗红的花衬衫,一盒旧磁带。让他带给林爱人。
然而,遇到理发店少妇的时候,陈升穿上了花衬衫,并把磁带送给了她,还拉起她的手,捂在打开的手电上面,问她暖不暖。——这是林爱人为花莲做过的事情。
将离开荡麦时,理发店少妇约陈升去听巡回乐队唱的流行歌曲。陈升上去为她唱了一首《小茉莉》。
毫无疑问,荡麦是旧时光的重现。
它真实存在,又似乎是一个梦境。
陈升的爱情在此地重新上演,你并不能判断谁是谁。包括爱画钟表总被欺侮的大卫卫,和神秘的酒鬼。
陈升离开镇远的时候,他陷入沉睡,而对面驶过的火车上,我们会看到一个逆行的时钟。
那是大卫卫曾经说过要做的事。
洋洋告诉他除非时光能够倒流,否则他俩毫无可能。
他说,他可以在火车的每一节车厢上画一个时钟,运动起来的时候,会是一个倒钟。
陈升最后放弃了把小卫卫带离镇远的想法,将他留给了真正钟爱孩子的花和尚。
他也找到了林爱人的儿子,而林爱人已经逝去。
这不是一个按常理讲述的故事。
错过一个细节,便有可能懵懂而不知所措。
全剧看下来,回想的时候,你会发现导演缜密的用心。每一件物什,每一个人物,以及每一个情节,都有所对应和暗合。
被打乱的时间,却有一条明晰的线索。
它是经得起推敲的充满隐喻的过去与现在交织的揭示人生彷徨焦虑与现实挣扎的电影。
全剧用贵州方言,就连诗人陈升的诗,都用方言念出。
它让人觉得遥远而不真实。
又令人看到赤裸裸的人生真相,以及最无遮掩的内心。
恰如影片的名字《路边野餐》,仿佛并不相符,却合情合理。
最初,它叫《惶然录》,大概正中要害。反而太犀利。
剧本编剧是毕赣,剧中陈升的诗都是他写出来。
一首这样写:
没有了音乐就退化耳朵没有了戒律就灭掉烛火像回到误解照相术的年代你摄取我的灵魂没有了剃刀就封锁语言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还有一首,这样写:
命运布光的手为我支起了四十二架风车源源不断的自然宇宙来自于平衡附近的星球来自于回声沼泽来自于地面的失眠褶皱来自于海冰来自于酒通往岁月楼层的应急灯通往我写诗的石缝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腾空的竹篮装满爱一定有某种破碎像泥土某个谷底像手一样摊开
我不是个太喜欢现代诗的人,
然而这些诗,却直入我心,带来某种撕裂的疼痛,还伴有剧痛的快感。
凯里人毕赣,将这部诗一样的电影,献给那方土地,献给自己,也献给无数真诚而惶然的灵魂。
原来,思想并不一定要与年龄相称。
而剧中的诗人陈升,他的远方并不在未来,却在过去,在遥不可及的过往中。
迷梦醒来,他依然镇定而一如既往地活着。活着。
就如同他的扮演者陈永忠,选择继续做一名保安。并不想去更远的远方。
诗与远方都是瞬时光华,唯有真实的苟且永继。
但,诗和远方,却能够在苟且中永存,并永生。
许多影评在说看之不懂。
仿如读书,何必一定要明白什么,懂得什么。
有刹那的感动,惊动甚或与之无关的触动,即好。
在反反复复的回味中,陡然明了开篇时引用的《金刚经》里的那段话的用意: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一部好影片的评定标准大约也包括:不言自明,而余味无穷。
叶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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