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我是院长。
四月底,我院举办了第一季·惊人故事大赛。到目前为止,大赛邮箱内已收集了众多优秀的参赛作品。
接下来,我们将从众多参赛作品中,选出入围作品并发表,大众评审的工作也将同步进行。
区别于惊人院发布的其他故事,本次参赛作品展示,未经编辑部任何删改,力求完整客观地展示作者的真实水平。
大奖最终花落何处,请大家拭目以待。
05《DeuxExMachina》
作者:夏曦
三年前的4月12日,我因工作原因从深圳前往上海出差,恰好听说了大学时期的一位室友赵昊因故被捕,目前正关押在上海市闵行区某看守所内的消息。
经办案民警介绍,曾在内蒙古某地旅游局任职的他,于4月8日请假乘飞机前往上海。4月9日上午回母校上海交通大学与我们的辅导员,现电子信息学院教授梁德宗老师交谈后,窃走摆在后者办公室桌上一块价值不菲的芯片。4月9日下午,梁教授发现芯片失窃,选择报警。
随后不久,当晚,在街头游荡的赵昊被抓获,他的口袋里正是那枚已经被毁坏得破损不堪的失窃芯片。
被捕前,从街头监控明显能看到,表现出了精神错乱症状的赵昊正在攻击街边的智能路灯。他没有办法交代任何关于他作案的动机与这段时间芯片的去向,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妄语。值得注意的是,据梁教授声称,这块芯片“平平无奇,与市面上别的芯片毫无差别”。
当然,关于梁教授芯片的事情,校外的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不过,这件事在校内与校友会之间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没有人能够想明白,为什么在旅游相关行业任职的赵昊,要千里迢迢回到他的母校,只为破坏那一块芯片。
一些阴谋论者认为,芯片失窃事件只是梁教授用来骗科研经费的,与前学生自导自演的一出假戏。更多的阴谋论者则通过翻阅赵昊护照里的签证记录,指责在他近期唯一一次前往俄罗斯时,被俄国间谍收买,从而动了卖国的心思。警方找到的只是赝品,那片“极为特殊,能够决定国家与民族几十年命运的芯片”早已被他转送给了俄国人,还有一部分人猜测,过长时间与山川旷野打交道的他在面对上海密集的城市风景的时候产生了典型的幽闭恐惧,逐步演化成了精神上的不稳定,并在与梁教授聊天的时候爆发,因此做出了这样的迷惑举动。而之后的谵妄更是佐证了这一猜测。医学院的部分校友甚至第一时间组织队伍义务为其提供心理诊断,可惜后续也是不了了之。
只有与赵昊一并度过四年大学时光的三名室友:我、庄琮和夏承圣,隐隐约约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们所认识的,年出生在广东深圳某个城中村里的赵昊,直到考入交通大学,19年来见到的都是钢筋混凝土森林中一线的天空。还记得在入学的第一晚,室友们夜谈的时候他感慨道“这里比我家空旷多了!”。这样的人,在内蒙古草原上仅仅呆了一年就患上了幽闭恐惧,无疑是极为滑稽的。更何况我们之前每年都会定期聚会,也从未见他表现出什么异样。
因此,在听说我恰好在上海出差后,另外两人一致建议我去拜访一下赵昊,看看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可惜在赵昊极为短暂的清醒的时间里,他什么也说不清楚。在给了我一个里面装着一本笔记本与一叠人物照片的小包裹之后,再度陷入了疯狂。
据办案民警所说,这些照片上的人物与目前在我国身份证系统内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匹配,至于那本充满了不明所以文字与符号的笔记本,更是胡乱到他们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既然梁教授已经决定撤销对赵昊的指控,自己赔上芯片的损失,警方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进一步对笔记本进行研究,也不会阻拦我带走包裹。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民警偷偷告诉我,按赵昊的精神状态,他多半会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回到深圳后,我约上了在海南的庄琮与在香港的夏承圣,一方面大家聚一聚,一方面也能借机研究赵昊的那个包裹。
话说回来,当初机械工程学院机械专业的宿舍四人中,没有一个在毕业之后选择了从事专业对口工作。我因为对语言学的热爱,在大学自学了日语、拉丁语、希腊语与少量蒙文、俄语,毕业后去了某个外贸企业做翻译;夏承圣跨专业申请上了香港大学的传播学,年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当地某公司工作,业余时间经营着一个不温不火的自媒体号。庄琮回到海南家中,继承了家族市值上亿的公司,过着每天朝十一晚三闭眼数钱的悠闲生活。
只有出生在深圳的“拆二代”赵昊最为奇怪,大学时书架上全是历史学书籍的他,毕业后竟放弃了上海滩的灯红酒绿,去了遥远内蒙古的某地旅游局基层。
与庄琮和夏承圣见面的地点是深圳的一家茶餐厅,我们装模作样地聊了聊近况,然后毫无遮掩地直奔主题。简单交换完信息才发现,除了在旅游局工作以外,关于赵昊毕业之后的事我们所知甚少。唯二的线索就是那几张看起来是牧民的照片与笔记本。关于前者,我还记得在我探望他那次,他在意识混乱边界说的最后一句清晰的话:
“他们都是······是真的么?”
至于笔记本,对我们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学时候出于乐趣,我发明了一种字母极少,高度粘着化的语言,用于室友间娱乐性质的沟通。而仿佛是预知到了我会探望他那样,赵昊在笔记本中使用的,正是这一种语言。
血污、油渍与更多完全不知道算什么的污渍遮盖了笔记本的不少区域,给我们的翻译带来了不少难度。事实上,大概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我们三人才勉强将笔记本中还能阅读的部分整理完成。
这本笔记最早的记载能够追溯到年,与我们所想的不一样,毕业不久的赵昊不是为了走出城市的逼仄才去了内蒙古,他似乎本就是为了去探明某事而选择了那片草原。
年9月,由于工作原因,他接待了一支来自德国南部的旅行团。
在这支考察团中,他认识了在慕尼黑大学历史系从事蒙古文化研究的汉娜.冯.诺伊施塔特博士,两人交谈甚欢。由于慕尼黑大学正好在与当地博物馆共同举办一场关于蒙古帝国时期文化的展览,旅行结束后,汉娜博士顺势邀请赵昊前往德国参观访问。
参观的结果令赵昊异常惊喜,虽然具体细节已被污渍覆盖而变得无法辨认,但赵昊在笔记中反复提及了一件非常特别的展品,一匹某个游牧部落向可汗进贡的织物。
我曾就此事致函汉娜博士,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关于此物的信息。这位精干的女士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仅展示了当初展览的照片,还随函寄送了一些相关的背景资料。
相传在蒙古帝国浩瀚草原的深处,有一处蒙古民族信仰中最高神“长生天”的祭坛,只要向它祈求,就能获得来自这位神明的赐福。在仔细研究过那些照片之后,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件极为有趣的文物。
这匹织物长约1米,宽80厘米,由亚麻,而非丝制成,在进贡给可汗的绢绸中显得如此不起眼。但与别的织物更加不同的是内容,它不是用图画描绘神的伟力与华贵,而是讲述着一个凡人得到长生天赐福的故事。
故事很简短,大概是这么说的: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在浩瀚的草原深处,两个世仇的部落每个牧草丰美的季节都要为了争夺放牧地而相互厮杀。
一个春天,一个部落发起了出人意料的突袭,史诗级的战斗随即展开。就在防御的部落屡战屡败,即将被驱逐出这片草原之际,战局骤然被扭转。原来,上一年战斗中迷失方向的英雄在覆雪之地的洞穴中意外发现了长生天的祭坛,获得了长生天的赐福。英雄一人喝退了对方部队的数万大军,为这片草原带来了和平。
在故事的最后,叙述者用最大的热情,邀请可汗前往那个圣地。
汉娜博士认为,之前从未出现的英雄在故事陷入胶着的最后突兀地出现,牵强地给这个故事带来了一个好结局,无疑是典型希腊古典戏剧式故事中的机械降神(DeuxexMachina,直译为机械中的神)。至于为什么蒙古故事中会有古典希腊戏剧的影子,值得一番研究。
但令人感到费解的是,赵昊似乎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没有半点怀疑。在这次展览结束回国后,赵昊用了整整三页的内容描写介绍希特勒与他的党卫军在二战期间的一段故事:
年,也就是德国与奥地利合并的那年,希姆莱秘密派遣了一支名为“德国党卫军塞弗尔考察队”的探险队奔赴西藏,试图找到能够让雅利安人称霸地球的圣物。
让希特勒与希姆莱惊喜的是,加入探险队的博物学家恩斯特.塞弗尔等人从当地人口中得知,在西藏地区,有一个洞穴,据说在那里隐藏着蕴含无穷能量的“地球轴心”,谁能找到它,就能够获得掌控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年,在斯大林格勒遭遇挫败的希特勒又一次派出了探险队寻找这个传说中的神器,可惜世事难料,年德国战败投降,他们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赵昊也许猜想,这个所谓的“地球轴心”与“长生天祭坛”是同一个地方在不同时期的表述。可是,内蒙古与藏区相隔十万八千里,无论如何也不该把他们扯到一起。对于饱览群书的赵昊,这点地理知识理应在他的认知之内。
-年,赵昊记录了他在旅游局潜在项目开发的一系列考察工作。
在这一年里,他的足迹纵横整个内蒙古的每一处草原,算上年假的出行,他甚至已经走遍了新疆与青藏的大部分地区,笔记中的赵昊情绪处于长期的低落,也许说明他在这一年内并无进展。我们丝毫不怀疑他正是在寻找所谓的“地球轴心”。
不过,这一超乎常识的物品是否真正存在,才是整个旅程基石中最大的问号。
直到年,也就是“远离文明”活动在全球风靡的那一年。为了表达对四大智能设备供应商联合通过的《智能设备云联网协议》的抗议,大批对此不满的青年自愿前往文明世界边疆,体验了一段拒绝网络的生活。
赵昊就在其中,他的目的地是蒙古国。
老实说,这个《智能设备云联网协议》的确是不折不扣地,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协议规定,所有的摄像设备、录音设备、家政机器人还有更多智能设备应共享同一个数据平台。每一个录像,每一段音频,每一寸机器人体表的触觉感受,每一缕仿真鼻子捕获的嗅觉气味,都会被如实记录,并上传到服务器中。这些经过人工智能整合分析的大数据,将被用以精准改善每个用户的生活。
协议通过不久还出来一个恶作剧,一个反对协议的黑客把恶意代码转化成图片贴在家里窗户外侧,这样所有拍摄到他窗户的人都会接到食粪症的心理咨询广告。这件事情很快在降热搜的一通操作下不了了之,没有人知道那个黑客后来去了哪里,他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都一并被抹去,只在很多网民心里留下一点淡淡的记忆。
度过了没有网络的几天后,很多人开始陆陆续续选择回到文明世界。毕竟从某个角度看,智能设备云联网的协议虽然剥夺了你的几乎所有隐私,可没有网络,有的人甚至呆不了哪怕半天。更何况协议通过后的世界看起来更为方便,因为你不再需要主动寻找信息或是被不想要的垃圾信息所困扰。
所有的智能设备化为一个整体,把你可能想要了解的,关于电影、音乐、新闻、绘画等等一切的信息送到你面前,这一获取信息的相同偏好也会为更多与你相似的人提供参考。与你有共同爱好的人在千里之外点的一盘菜,会在下一秒推送在你的推荐食谱中;出门旅行的时候,碰到与自己相似的人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交到朋友甚至脱单的概率都大大增加。
可是,赵昊自愿与文明世界隔绝的时间格外地久。我们只知道在这段时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因为从那回来之后他便从旅游局辞去了他的工作。有意义的笔记仅仅记录到此,之后的几页被涂抹得无法辨认,再往后就只剩下完全无价值的胡言乱语。
长久的沉默笼罩在那场赵昊缺席的室友会上,怀着细想之下令人冷汗直冒的疑惑,室友会不欢而散。两个月后,也就是年的6月3日,庄琮打电话给我和夏承圣,说他还是掩盖不住他的好奇。
我们决定,无论如何都该去看看。
出发前的准备并没有进行太久。我们在深圳宝安集合,于6月12日下午飞抵内蒙古锡林郭勒简单整顿。
次日清晨,我们驾驶着庄琮租来的一辆车,经历了五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抵达了赵昊曾经居住的镇子。在那个中蒙边境的小镇上,我们得以暂时一窥赵昊在陷入疯狂前一段日子的生活。
赵昊的房子位于镇子的边缘,没有任何智能设备的光秃秃墙体内部有明显的火灾痕迹,屋内满是纸质品燃烧后的残页。
据镇里其它的居民所说,在镇里赵昊一直是个神秘人,一周难得见他几次。
最常和他打交道的人就是镇上的快递员。赵昊每周都会取一些快递回家,大部分时候是书籍,偶尔是信件。在赵昊离开小镇前的一个月,他曾经与几个从口岸来的蒙古人一起离开中国。
三周后,赵昊孤身一人回到这个镇子。回来之后的他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孤僻,他更不常出门了,也不再有收件人是他的快递。路过他家的人常常能见到他家窗内跃动的火光,想必在前往上海之前,他整理了屋内所有的书籍与笔记,并最终选择将它们付之一炬。
在村民们的指认下,我们确定照片中的那几个牧民,就是与赵昊一起出国的蒙古人。
辗转之下,我们见到了小镇的镇长。看在庄琮许诺会在这个小镇进行一笔投资的份上,镇长给了我们关于那几个蒙古人的信息。可在得知我们是赵昊的同学后,镇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端茶送客,拒绝再与我们进行更多交流。
6月17日,我们联系上了那几个蒙古人的家人。他们曾是牧民中来往于中蒙间的商人,负责从中国采购一些便宜的生活物资。四个月前,他们与赵昊一起去了俄罗斯,而在他们回来后不久,三个月前,也就是赵昊在上海被捕前后一段时间,他们或前或后死于过量毒品注射。他们的家人表示,他们自回来起就产生了与毒品戒断反应的症状类似的渴求感、抑郁与幻觉。可检查结果与相关人员的调查都能证明,在那次致命的毒品注射前,他们没有任何毒品摄入史。
事实证明,能够缓解死者家属悲痛的最好办法之一就是金钱,至少对这些牧民来说如此。庄琮用五十余万,一个正常牧民想不到的高价,买下了赵昊前往俄罗斯那辆车的行车记录仪和那辆车本身--全新价不超过五万,至少有十年历史的老旧皮卡。GPS记录显示了赵昊最终的目的地--西伯利亚林海中的某处。
考虑到我与夏承圣有限的假期时间,三人几乎是立即、毫不犹豫地决定前往那处地方进行考察--即使我日后会无数次后悔我们因此刻一时莽撞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
6月18日下午,我们抵达蒙古国乌兰巴托,采购了登山与野外生存设备、照相器材、防身的气动猎枪、大量的食物与饮用水,在那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我们便告别了人类文明的城市,顺着辽阔的草原,一路驶向俄罗斯西伯利亚无垠的林海。
我脑中关于那段行程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夏天的北半球寒带不比华南地区的炎热,即使关着车门,一丝丝寒意也顺着车窗沁进来。牧民们的蒙古包飞速后退,人类存在的迹象也就随之而去,最终淹没在无边的寂静之中。路面从柏油公路到土路,最后变成草地上车轮压过的两行印记。上不见顶的树木如同不可逾越的迷宫把我们困在无边绿色之中,愈发破旧的小路却像有生命一般指引着我们在这片自然的领地里穿梭游走。
这些文明世界之外的景色并没有让我们感觉到丝毫放松,相反,它带来了一种难以明说的感觉。一滴水在水池中是安全的,但当它被取出,暴露在浩瀚天空中时,等待它的只有不安。
在这片林海中穿行得越久,我越觉得自己,不,人类,是多么渺小与脆弱。我慢慢能够理解年那些自我放逐到文明边疆的青年感受过的压抑和孤独。我们与文明世界的联系现在只有车载导航连接到卫星的一束微弱信号,而它正牵引着我们前往未知的荒蛮深处。
接近黄昏时,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最先出现的是一段碎石铺成的公路,顺着它渐渐出现了废弃的哨卡与缠满锈迹与藤蔓的军用卡车。路过一片生长着灌木的宽阔运动场,再钻入一段隧道,一幢典型的赫鲁晓夫时期的苏联青灰色建筑物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接着我们便意识到,GPS记录的终点,赵昊探索旅程的最后目的地,就是这里。
四周探索一番之后,我们发现,隧道的终点,我们所在的这个群山环绕的天坑里,除开这座青灰色建筑物、一边的某个带有停机坪的,似乎是实验室的建筑物与一个不起眼的小仓库以外,再没有别的建筑。整个区域,除开曾来过的赵昊一行人,更是已经许多年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青灰色建筑物有五层,典型的“赫鲁晓夫楼”是完全的居民楼,而这幢楼与莫斯科的模板相比,显然有着不小的改动。时光在这里似乎停止了流动,躺在楼里的医疗器械、玩偶与书籍似乎还诉说着前苏联时期这处基地的历史。
一层的东侧是设有3个窗口,大约80个座位的食堂;一医院,值得注意的是,它不是一间只能进行简单诊疗的诊所,而是配备了不少大型医疗器械的小型医疗中心;二层是包含10个床位的幼儿园与图书馆,幼儿园斑驳墙面围成的房间里,铁锈色的婴儿床孤零零摆在正中央,给这幢小屋平添一丝不自然的诡异;图书馆的书架除了覆盖着的一层浅灰以外空空荡荡;三层以上则是宿舍,除了房间上锁以外,别的屋子看起来都是一团糟,有明显被人为翻动的痕迹。
的门虽然锁着,想要打开它也没费太大功夫。锈蚀的锁芯在猎枪面前不堪一击。屋子的地面上铺了一块地毯,地毯上是尤为厚重的灰,呛得我们直咳嗽。
屋内摆设相对简朴,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与一把椅子。除了金属制窗框有些锈迹,其它与这间屋子的主人走之前无异,实木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叠着,就好像她只是刚刚出门吃饭,一会就会回来一样。桌上有一支笔,一瓶墨水,一本笔迹清秀的日记。抽屉内还有一些证件与明信片等零零碎碎的东西。桌角摆着瓷制小花盆,里面的植物早已枯死。大家都清楚,她不可能再回来了。
翻阅这本日记,再加上居民楼里余下的信件与别的文字记录作为佐证,这个苏联研究所的历史才借着曾居住在房间内的,某位研究员妻子的视角剥丝抽茧般揭开。
她的名字是娜塔莎.斯米尔诺娃。
年,德军攻入罗斯托夫城内,娜塔莎的丈夫死于这一场巷战。
丈夫死后,娜塔莎加入了苏联红军,成为了一名护士,在枪林弹雨的前线挽救回了无数生命。与红军战士们出生入死的战斗让她获得了红军东线司令部的表彰,也坚定了她对于苏联祖国的信仰。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娜塔莎就是在这段时间加入了布尔什维克。
年12月,卫国战争胜利不久,为苏联“夜女巫”航空团提供后勤的护士娜塔莎毅然决然放弃了战后的生活,奉命调动往西伯利亚执行机密任务。
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来的不仅仅是娜塔莎,还有一支集合了苏联考古学家、语言学家与历史学家的小队。
不过显然这些人手远远不够,年至年间,几乎每年都有一支小队被派遣到了此处,来者除了之前提到的人文领域专家以外,甚至还包含了生物学家、物理学家这样的理工学人才。当然,来者也不乏罪行累累的囚犯。
为了能够容纳更多的人员,年,具有典型“赫鲁晓夫楼”样式的宿舍楼在实验室的一边拔地而起,从此基地的样子基本定型,再未修建更多建筑物。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娜塔莎来到这的第十九年之后,也就是勃列日涅夫政变上台的年,来到基地的研究员占比逐年递减,取而代之的是来此地疗养的军官。是的,即使我的俄语水平只比初中生略好一些,我也能确信这个词是“疗养”,而非“流放”或“发配”。
没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个寒冷的文明边疆究竟能够通过何种方式抚愈那些疲倦的心灵。
无论如何,年起,这里的一切开始变得欣欣向荣起来。光是娜塔莎收到的节日贺卡就远远多过往年。那些寄贺卡人的名字,尼古拉、阿廖沙、柳德米拉······他们有的独身前来,有的带上了自己的家人,在这一住就是几个月。在贺卡中,除了感谢与娜塔莎度过的那段美好的时光,他们在信的末尾还向基督徒一般,特别感谢了一位叫做“列宁的回声”的超然存在。
不得不说,读到这里时,一股不可名状的荒诞感在我、庄琮和夏承圣的脑海中盘旋着。苏联,一个无神论国家,竟然会允许如此半公开的教团存在于机密的基地之内。本应履行检查信件职责的克格勃特工对这样严重的背叛竟选择了放任,以至于在床与墙的夹缝中,我们甚至找到了一封也许是因为意外掉落于此而未被寄出的,邀请勃列日涅夫前来此地做客的信件。
按照夏承圣的说法,信件作者运用的一系列心理学与传播学的原理是如此巧妙,以至于读者很难拒绝前来一探究竟。对娜塔莎这样的女护士而言,想要掌握这些写作技巧,几乎不可能。
此外,医务室的记录也隐约说明了这个基地繁荣表象下隐藏的古怪。娜塔莎用潦草的笔迹记录下那些本是来此地疗养的低层军官,于此居住的一年后,或多或少开始表现出的“无关紧要的”行为异常。
这些行为异常与他们的死因一样千奇百怪,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个基地存活超过三年。
年,阴谋的暴风在东欧秘密形成,也许是由于苏联这一庞然大物疲于应付日益高涨的分离主义情绪与国家危机,基地的物资产生了一定的短缺,也就减少了接纳新人员的速度。
娜塔莎不止一次抱怨大列巴的配给量不足,可本该是坚定无神论者的她却坚信,在“列宁的回音”指引下,曙光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年10月起的一场暴风雪彻底切断了基地与外界的陆上联系。这样的事情往年也时有发生,莫斯科总会有办法让居民能够撑到开春。可是,物资耗尽后,本应按计划送来过冬物资的米-26运输直升机却再也没有出现。
小镇里的人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在遥远大陆另一端的莫斯科,红旗从克林姆林宫上默然降下,争权夺利的寡头们不会从眼前的荣华富贵中抽出半点时间把视线聚焦在这个偏僻地方。
娜塔莎和别的生活在此的人,就这样被遗忘在了西伯利亚暴雪的绝望之中。
使我们惊诧的不仅仅是这些,而是随后在实验室内所见的一系列可以称得上是毛骨悚然的发现。
打开布满红色锈迹的实验室大门,一股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外面看到的扁平实验室建筑只不过是他们真正想要守护区域的伪装。
实验室地面部分只有一层,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是层层哨卡。有些哨卡的值班岗位被改造成了封闭办公室,也许说明这些哨卡其中一部分已经沦为摆设。被哨卡保卫着的,走廊的最深与最暗处,是通往实验室底层的阶梯。应急照明的灯光还微弱的亮着,在这片黑暗中勾勒一条勉强能够识别的前进路线。
端着枪,一点一点顺着阶梯小心向下挪动,我们进入了实验室底层的、由囚牢与观察室组成的巨大空间。这些囚牢似乎是为进行一些邪恶的人体实验所设,它们大都挂着沉重的、朽烂的锁链。看内部的装修风格,似乎说明这些牢笼已在年左右废弃。
实验室底层的最深处是一个向下延伸的、阴冷潮湿的洞穴。洞穴内部的景象与实验室的苏联风格相去甚远,岩壁上17世纪前后风格的烛台与地面的油状物质--我相信这是蜡烛油,也许说明苏联人来之前这里就已经被频繁踏足过,而地面火把燃烧过后的灰堆似乎暗示可追溯的历史不止于此。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苏联人没有在这里安装电灯,我们只好完全依赖手电的光向内探索。周围的植物与菌类攀附着粗糙的岩洞内壁,在电筒的光下投出极为扭曲的影子,给本就充满了离奇与诡异的旅程增添了一份不详气息。
在这失去光线的黑暗角落,按理来说,不应当生长植物,可这些生物的确十分反常识地出现在了这里。以我浅薄的植物学判断,它们也许是茎,但绝非根系。丑陋的褐色菌类生长在扭曲的植物上,菌类典型的伞状顶端萎缩到接近消失,只有粗大的根部附着在植物褐色的根茎上,分泌出油滑且恶臭的黏液,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共生。
所幸,向内走约十分钟,就能抵达这个洞穴的最深处,那扇厚重的、切开我们与内部空间的铸铁制防护门。
也许是因为赵昊走时没有上锁,防护门虚掩着,我们毫不费力就推开了它。
门的背后,约莫百平米的岩质腔室内几乎是一片漆黑。腔室的顶端是一个不大标准的半球形穹顶,中间裂开一道小缝,让我不禁想起坐落在罗马的万神殿。腔室的奇异构造还带来了奇妙的声学现象,使得微弱的声音能在洞内反复回响、共振、放大。
若非岩壁表面完全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我绝不敢相信这一奇迹能由天然形成。一束光从洞穴上方的狭小裂缝射下来,恰好照在洞内平躺着的巨大石板上。那块石板有着不自然的光滑,以至于反射出来的光线能够勉强把洞的其余部分照亮。
一无所知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对精神的最大保护。
如果我们没有仔细辨认洞内其它的地方,就不会被眼前的景象骇住。洞内虽然潮湿,但苔藓似乎也正抗拒在这生长。人骨在岩洞的地面上胡乱散落着,衣着风格从史前时期的原始人到匈奴的牧民,从蒙古帝国的猛士到哥萨克的冒险家,当然,苏联衣着的尸骸也混杂于其中,它们有些已经只剩白骨,有的还在西伯利亚的冰雪下等待腐朽。
借着手电的亮光,我们看见了同样光滑岩壁上刻凿的文字,或能够理解的或不能理解的。我没有来源地清楚意识到,它们异口同声所赞颂着的,是一个神明的每个名字。
彻骨的恐怖攫住了我,以至于我们在那呆立了好一阵子,而后几乎是立刻地转头就跑。奔出实验室,拉开车门,以能想象的最大速度冲出西伯利亚的林海,返回文明世界。
但这已不再是熟悉的世界,即使一切都与我们离开前毫无差别,我却感觉我不属于地球,不再是人类。我在宇宙中漂浮,远远望着这颗浩瀚星海中的蓝色弹珠。太阳的光刺穿了我,温和却寒冷的包裹着,我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隧道中漂浮,与同行的吴琪和熊晋之一起回到地球,回到深圳,各自分开。他们又不再是吴琪和熊晋之,他们变成了我的室友,庄琮和夏承圣,抑或是说他们一直都是庄琮和夏承圣。
我度过了一生,又度过了无数个完全不一样的一生。
我看见茹毛饮血的早期先民在篝火下跳着混乱的舞蹈,我听见漠北部落勇士得胜回来的战歌,我能嗅出俄罗斯扩张时期探险家们马刀上滴落的鲜血,我能尝到拿破仑战争时期失散法国贵族家宴的珍馐;我回到了年的维也纳,在那里目睹了伟大二元帝国的崩塌;回到了年的柏林,见证了纳粹的疯狂;回到了年的莫斯科,回到了年的华盛顿;王国的兴衰在我眼前掠过,我伸手掬起一捧闪烁人类智慧的细沙;我是时间,我是永恒;我通晓一切,却又一无所知。
我在智能设备连结成网络覆盖全球的天国,我是祂的一部分,祂是机械里的神,是DeusexMachina,全人类爱着机械里的神,机械里的神爱着全人类。
把我一巴掌拍醒的是夏承圣。根据他的猜测,三人进门时吸入了空气中的某种物质,产生了幻觉。
最先醒来的是庄琮,随后是他。至于我,甫一产生幻觉就往石板上躺,他们二人硬是没能拉住。我猜,幻觉中那道温暖是裂缝中渗下的阳光,温暖包裹着的寒冷则是石板的温度。逐渐适应之后,这个地方似乎也没有我们进来时那么可怕。
石板的下方刻着一系列图画,也许是发现了这处自然致幻地区的先民所绘。
神包裹着祭坛,祈祷者平躺在祭坛上,而后本该在神身上的繁复花纹出现在了祈祷者的周围,再下一个画面里,祈祷者起身,在神的光辉下成为了神的一部分。
图画的周围用奇怪的符号写着些什么,这些符号并不属于现存语言中的任一种,不过,显然它们自成体系。
周围的石壁十分干净,除了零星有一些细小干枯的、与外面一样的丑陋蘑菇以外没有什么别的生物遮挡着之前探险者们在石头上凿刻下的笔迹。我们用携带的摄像设备拍下了这些文字,即使它们的内容大同小异,在研究语言演变上,这些如实记录下先民们幻觉的呓语也具有一定的价值。
走出洞穴,在实验室中的某个办公室桌面上,我们发现了此前负责此基地的前苏联指挥官留下的一些笔记。至少40余年的风霜让其上的潦草字迹有些模糊,我贫瘠的俄语词汇量所能辨认的更为有限。
“年12月25日,我们找到了这个附近村民代代相传奇遇故事的源头,这个奇妙的洞穴。”
“年1月4日,我们分离了洞穴中能使人产生幻觉的物质,它们在洞穴外只能存在10分钟。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以及实验品。”
“年4月1日,我们发现了这些致幻物质的源头,一种菌类。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也无法在洞穴外存活。任何温度与湿度的,试图复现洞内环境的尝试都已宣告失败。”
“年8月1日,武器化进程依旧遥遥无期,也许还需要10年,甚至更多。”
“年10月31日,赫鲁晓夫被一场政变赶下台了,从莫斯科方面获得的对本项目的支持下降了不少。可是我们依然需要更多的实验品。”
“年6月19日,赞美列宁的回声,一切会好起来的。”
“年2月20日。该死,有什么在干扰、控制着我。真难相信我居然有三年的时间会试着信奉一个披着列宁外皮的神。”
“年6月2日。这里的人员不应当被缩减,为了战胜美帝国主义,这是必要之恶。”
“年12月25日。是的,是我告诉外面的运输队基地物资充足一切都好。我发现了这些蘑菇,这些该死蘑菇组成的聚合体,他们似乎在与我们的不断接触中产生了智能,也许他们一直都有智能。总之,请让这里被遗忘,再也不要被发现。请原谅我,俄罗斯母亲。请原谅我,娜塔莎。”
年6月22日,在赵昊曾住小镇附近的口岸,我们再次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过海关的时候,生物检测装置没有从我们身上发现外来的入侵物种,也没有检测到我们身上的致幻剂残留。倘若那篇指挥官报告所言为真,那些致幻蘑菇在我们离开洞穴的时候就失去了活性,致幻物质也消散在了西伯利亚的风中。
回来之后,我把拍摄的照片存在了我的个人电脑里,本想借着它们写些关于语言学研究的文章,最后也因为工作繁忙而渐渐把这回事忘了。
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赵昊的事情就像一场横扫北美的飓风,造成巨大震撼之后悄无声息。无论是我、庄琮还是夏承圣都没有与之前任何的不同,既没有像赵昊一样发疯,也没有像那几个牧民一样染上毒瘾。回来不久我听说年春天的一场疫病打击了蒙古的畜牧业,也许那几个牧民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而沾染上吸毒的恶习,想到这里我也就略微释然了。
年4月8日,上海交通大学校庆日,我又一次返回了我的母校,见到了在我大学时期栽培我的恩师们。与梁教授交谈的时候,我们偶然提到了赵昊的事情。问起那天赵昊与梁教授都聊了些什么,那股一年前近乎消散的不安与紧张突然重新出现,比之前旅途中所有不详征兆所带给我的还要巨大且严肃。
那次赵昊清醒时的最后一次交流中,梁教授向离开文明世界很久,以至于对《智能设备云联网协议》最新内容一无所知的赵昊介绍了年接受了联网协议的设备种类。
我无法解释旧的疑问,也无法阻止新疑问的产生。
为何赵昊谈话之后对智能设备表现出了如此的敌意?
他在那个祭台上见到了什么?
苏联指挥官笔记之中的“智能”又是什么,到了何种程度?
那种生物为何只能生活着那个空间中?它们会感到饥饿么?
也许那种生物并不是以实体的物质为食,而是以人的精神与理智为食?
如果是后者,现在的我感知着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祭坛中那些致幻物质拨动我脑内不同受体开关所伪造出的,只为了把我困在那里幻想从而吸取能量的一个又一个疯狂梦境?
最关键的一点是,就像赵昊也许担忧过的那样,我是否无意之间,把这种人类文明暂时无法理解的生物,从遥远西伯利亚冻土下的洞穴里,带进了由完全无法探知内部运转的电子设备连接着的、完全没有准备好面对它的世界?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一整晚一整晚地做噩梦。
所谓的末日前兆是从大概半年前开始在全球零星出现的一系列诸如“突然性精神崩溃”、“不明宗教狂热”与“无征兆自杀”等等的行为失常事件。
我的亲人与朋友们一直坚持这些事件是由某种新型毒品或者精神疾病造成,与我声称的所谓“世界末日”毫无联系。
我能理解他们那因一无所知带来的极为虚假的安全感,但我明白,这些问题多半与我曾进行的那次考察相关,也许我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半年来,关于那次考察与更多离奇猜测的梦境反反复复折磨着我。除了自己种植,自己烹饪的以外,我不敢吃任何不由我制作的食物。喝的水必须反复蒸馏。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拆掉了家中所有的智能设备。拒绝服用药物与不同程度的紧张与焦虑让我一度成为了“受迫害妄想患者”,差点被送入精神病院。
又过了两个月,我渐渐放下了对智能设备的戒备。在假装这些症状相对缓解,我再度恢复正常之后,我试着联系了当时一起参与那次考察的同行人,庄琮与夏承圣,他们除了表示自己也被相同问题困扰以外,不约而同地拒绝谈论更多细节。
出于一定的责任感或是愧疚感,我想我有必要把所有事情,那些我能切实知道的事实与掺杂着我也分不清是疯狂幻想还是现实的记忆,全部记录下来。一方面是让我获得暂时的平静,一方面也是为幸存的未来人回顾这一段历史时提供一些佐证。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我无法分辨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场景,在我那次考察回来约一年半后的一个清晨,屋内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智能设备突然被同时激活,用世界上你能想到与不能想到的所有语言,进行着最令我恐惧的合唱。
内容很简单,无数单词都指代着一个极为明确的意义:
“来自机械神的感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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