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抗战是距周镇二里地的新庄村人,我升到周镇读中学时,学生老师间常常有人提起杨抗战,甚至在周镇的坊间,他也是著名的人物。他的确姓杨,本名却不叫抗战,这说来还话长。
我提笔写杨抗战,缘于我的周镇情结,窃以为大凡有名的镇甸,总有一些名人名胜能留住一些岁月的记忆,如镇中央文昌阁里的那块青石碑上的苔藓一样,越厚越黑,才越深沉。不提周镇,而单写杨抗战,则杨抗战的形象会很单薄,好比陈年的美酒还是装入旧瓶中才够年份。所以,我还要写一写周镇来……
我喜欢周镇,却不是因为她是周镇人津津乐道的陕北四大名镇之一,我喜欢站在那蜿蜒的青石板街上想象她曾经的繁华,镇甸上商号林立,车水马龙,为山西到宁夏商道上的一处重要的落脚点,以每年三月和十月的骡马大会吸引四方商家来此交易,商业的繁荣往往催生特色饮食文化的发达,若镇川的干炉,瓦窑堡的煎饼,绥德的油旋一样,周镇最驰名陕北的地理标志就是馃馅了。这种状若铜鼓,凹凸有致,焦黄酥脆,外皮层层叠叠,薄若雪花蝉翼,入口即化,内馅为红枣剁泥,香甜直沁人心脾,既耐于储藏,又营养丰富,既可做富家待客的点心,也让布衣大饱口福。在封建社会的结构中,有商必有仕,农耕为基础,商为流通,仕为社会之纲目。所以,周镇的文章教化也是有底蕴的。相传,周家疙崂周文治在镇西的祖师庙创办新学以来,寻常百姓家的布衣弟子也有了鲤鱼跃龙门的机遇,周镇便有了穷人砸锅卖铁供书的乡俗。自建国以来,开科取士的基本模式并没有根本改变,因为还没有一种更好的办法能使人才脱颖而出。周镇的某些眼光长远的人就不计较短时的苦焦,执着的供书,杨抗战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杨抗战,本名杨存宝,天资有几分聪明,打小能坐得住学校的板凳,村里的老师曾对他父亲说:你的儿子不是戳牛屁股的料,好好供书吧。因而,他得以一路读到周镇的中学。因家距周镇三里之遥,为省钱,他父亲给他买了一辆红旗加重自行车走读。
我从小学升到初中,正是杨抗战补习的第三年,他已成为学校的名人了,大约有1米七以上的个子,骨架发育的较为魁伟,但骨架上附着的肌肉的单薄显出穷书生特有的清癯。他留着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偏分头,走路总是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蹦跳起来,似乎要逃避什么的样子,这就导致他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了下来,也造成了他的一种特有的习惯性动作——右手将头发往上捋的同时头也朝后上甩一下,这时连目光里也似乎投射出一种知识分子常有的眄视一切的清高来!他在一年的三个季节里,总是着着一套蓝迪卡的中山装,左胸前的口袋里插着英雄牌的钢笔,脚上穿着一双洗的还算白的球鞋,有时鞋帮上渗出了汗渍,见过他用白色的粉笔沫沫涂一下也能掩饰。最不搭的是冬天里气温太低,他的脖子里就套了一个羊毛织的黑脖套,使得知识分子的气质减了几分。他也不得已,他骑车走读,冬天里的气温实在太低了。
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国家因文革耽搁十年,人才不济,初中专毕业,政府包办安排工作,一大批人因而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加上当年大学的录取率较低,初中专就成了改变命运的捷径。也造成了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局面,进而形成了比较残酷的竞争,多数人初中毕业,再次复读,直至考上为止,或者直至失望放弃为止。考上的春风得意,落榜的铩羽而归。也有不轻言放弃的,这些人每年均差那么几分,心中不甘,年复一年,人们戏称老补。杨抗战就是这样出得名。因为他父亲的执着,因为他每年总在哪个门槛上徘徊,他对那些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同学产生的羡慕嫉妒恨,使他坚持选择了复读,结果,他把父亲给他买的红旗自行车由新车骑成破车,他也就差那么几分而进不了中专学校的门。眼看着他补习到了第六个年头了,人们对他已经绝望了,他还坐在周镇的教室里。期间周镇中学的教室,由瓦顶改为薄壳顶,晚自习由煤油灯照明改为荧光电棒照明,他也成了学校的学生元老,甚至比部分老师的教龄都长。初中各科的课本,他都背熟了,以至于上课他都不愿意听老师讲了,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终归是学生。曾经,有爱逗笑的老师传出话说,他非抗战八年,方能成正果!这样,人们都称他为杨抗战了。
开头的俩年,每次考完试,杨抗战总是踌躇满志,觉得势在必得,村里人问他:存宝,今年考得怎样?他也不懂得低调,总是回答:考好了,没嘛达!她的母亲也被他的自信所感染,抽空到周镇的供销社买了流行的缎子被面,弹了新棉花的网套,为他准备上学的行囊。他的父亲心理打算,等他上学的前夕,请镇上的电影队在自家的院子里放上一场电影。叔父,姨母照例要请来贺喜……
然而,希望总是以喜剧开头,以尴尬叹息而收场。好在以几分的差距,还好在乡人的面前搪塞。至第三年开始,她的母亲就不在像前俩年一样给她缝新铺盖了。但村里人仍有嗤笑供书人的刁钻之人,仍会故意问他:今年考得怎样?而抗战也故意一如既往地回答:考好了,没问题。也有和他们家有些小摩擦的人背地里会说:蚂蚁挣死还是个细腰腰,能页背个烂顺顺!抗战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并不害臊,反叽道: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来年再看!
落榜的伤痛是短暂的,当抗战又坐在补习班最后一排时,以他对课本的熟悉程度,上课发言他是最积极的,而确实有些偏怪的题,当老师也解不出来时,抗战往往能解出来。所以他就是新补习生们崇拜的偶像,请他讲题的人很多,他自己也觉得,他比有些老师也讲得好,讲得透彻。这种快意往往冲淡了自己落榜和遭人讥讽的痛楚,学校生活不芾是聊以自慰的伊甸园,让他忘记落榜的苦楚。
杨抗战复读到第七年时,他自己觉得这一年是志在必得了,因为他考不上的原因是自己的心态问题,并不是知识面上的漏缺,然而,他的家里又有了一些变故。他的哥哥年纪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婚,逛成光棍了,这年他从南路的铜川山区带回来个姑娘,结果,这姑娘是和他哥私奔出来的,姑娘家里寻访到这里要带人回去,最后在族人的调解下给了娘家无完元,才给出了证明办了结婚证。抗战的家境很一般,这五万元也是东挪西借的,这个不富裕的家庭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八十年代的五万元对一般干部也不是小数字)。抗战的心里有了些焦虑。他常常默默注视着父亲佝偻的腰,感到前途又渺茫起来,这一年,他果然落了榜。
大家原以为抗战第八年不会再补习了时,开学之际,抗战又坐在补习班的最后一排。他风采依旧,似乎要将这教室的地砖磨穿不可,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一年,抗战终于考上了中专技校,他骑着那辆破旧的加重红旗自行车,载着一毛口袋玉米,在周镇的粮站里办了市民标志的粮本,从此改变了身份,挤入了城市的阵营。他的母亲拿出了七年前缝制的缎面被子,电影最后却没有放,家里实在欠债太多,着实不能太张扬。但还是吃了一顿象征喜庆的黄米油糕!
三年后,抗战毕业分配在外县当了干部。我从别人解冻的消息里得知,抗战第七年中考是替一个大煤老板儿子答的考卷,居然考得高分,于是他得了一笔学费,使得自己的学业得以继续,而且通过这次考试他的自信心完全地恢复,终于圆了八年抗战的预言。
民间老百姓的调侃往往是离奇的准,我想,即使袁天罡李淳风的透天机也未必不是来自民间。抗战的学习不可谓不努力,他的实力也未必不如先他考上的同学,然而,他不得不用了八年的岁月,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得不让人感叹,不得不让人钦佩。
三十年后的今天,抗战住着宽敞明亮的花园洋房,开着二十多万的德系帕萨特,膝下簇拥着一双儿女,他是何等的幸福,何等地风光!而那些善于投机蝇营的能者又闹下了多少胜与他的世务来?
作者:李生宜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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